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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朱常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变得小小的,长短不一的腿也变得正常,只是短了许多。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院中一个女子正被内监们压着用刑。

“我儿,我儿……陛下,奴家……”

女人嘴很快被堵上了,她身下渐渐渗出血,越来越多。

朱常溆发现自己的视线被遮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那名半大的男童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弟弟,莫看。”他一手盖着朱常溆的眼睛,一手牵着他,领他离开。

那只手是那样的温暖,让朱常溆忘记了心里的痛楚。

女人的声音不再响起,待二人转过拐角,越发听不见只余一点点的呜咽声。

一个熟悉的太监声音传入了朱常溆的耳朵,“殿下……”后面的话他听不清,只记得手里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再次恢复视线的时候,朱常溆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也看清了手里捏着的那个东西。是一个不知被摸了多少次的小龙。

先前听到的那个太监也终于叫他看清了模样。“我的殿下,快些儿走吧!”

朱常溆动了动嘴,想问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与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的话。“那皇兄呢?”

“弟弟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听杨大人的话,乖乖儿地走便是了。”那个照旧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将朱常溆推出门去,宽大的衣袖往后退下一点,露出的手臂上斑斑淤痕。

朱常溆被推出来后,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他听见里面低低的哭泣声,往前走了几步,敲着门,半天也没见人理。

大门最后还是被朱常溆给敲开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殿内明黄色的帐幔随风轻轻舞动,层层叠叠看不清里头的动静,声音却还是从最里面传了出来。

“是皇弟来了吗?”

朱常溆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他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浑身肿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有许多小坑,好像是被人按了,却再也弹不起来了。一个姿容并不出色的妇人跪在床脚不断擦着泪。朱常溆想努力看清那妇人的模样,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皇弟。”

朱常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握住床上那人微微抬起的手。

“皇弟。”

那只手渐渐失了力道,不断往下落,从朱常溆的双手中滑落。

妇人的哭声登时拔尖。

朱常溆转过身,看见那名出现过两次的太监跪伏在他的脚边。

“你侍奉皇兄久矣,有功。但你不该动皇兄的子嗣!去凤阳吧,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那太监拜了拜,站起来。他的腰好像挺不直了,一路都弯着。

朱常溆望着他一路朝外走,走到消失不见。身周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刮痛了他的脸颊。他的手还握着那个木雕的小龙。远处狼烟四起,透过树木的茂密枝叶,隐隐可见明黄色的琉璃瓦。富有生气的盎然绿意,同远处被蒙上了一层灰的宫室一同入眼,朱常溆觉得心里有绝望,也有轻松,还有愧疚。

“皇弟。”那个声音又在耳边轻轻响起。朱常溆四处张望,却发现并没看到那个人。

两个小太监伏低跪着,似乎在哭喊着什么,朱常溆没能听清。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那硝烟给熏着了,难以呼吸,又好似被火烧着,浑身都烫得想打滚。

一片清凉之意从额头,脖子,躯干,一路蔓延到脚心。他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郑梦境替被靥着的朱常溆用清水擦了一遍身子,有些疲累地坐在榻边。

自己真的是老了吗?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往日做这些小事,自己一点都不会觉得累啊。

郑梦境微微倾身,给睡得不安稳的朱常溆掖了掖被子。她倚着床栏,一下下轻轻敲着有些冻得发木的膝盖。

“母妃。”朱常洵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门槛上,“我能进来吗?”

郑梦境掸了掸腿上马面裙,抚平裙子上面的褶子,朝朱常洵张开手,“过来吧。”

朱常洵慢慢地走进来,看了眼平静下来的朱常溆,在心里松了口气,才爬上郑梦境的膝头坐定。他双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头靠在对方的肩头,视线从未离开过朱常溆。

“母妃,孩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朱常洵轻轻地道,他搓了搓出了汗的手心,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

“什么事?问吧。”

朱常洵收回视线,松开环着的双手,直直地望着郑梦境,好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为什么母妃那么不想让皇兄做太子?皇兄比大皇兄和三皇兄都好那么多,理应做太子才是。”

郑梦境一愣,没想到儿子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借着月光,看着朱常洵不解的小脸,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母妃……在生下你皇姐之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你皇姐,也没有你皇兄,更没有治儿。你皇姐在七岁的时候就没了,你的皇兄和皇弟,也过了不久离开了母妃。娘娘没能生出你三皇兄,王嫔还是做着她的恭妃。”

朱常洵抓紧了郑梦境的衣襟,“那母妃一定很伤心。”他虽然不喜欢老爱作弄自己的皇姐,但还是希望皇姐可以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治儿还小小的,大家都说他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安静得很。

如果没有皇兄,只有自己。朱常洵觉得自己现在光是想想就难受得要哭了。

“是啊,很伤心。”郑梦境把头埋在朱常洵的肩头,让儿子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泪光。“母妃只有你一个,所以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你。太子只有一个,皇位只有一个,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想替你争,你父皇也想替你争,可是没能争得过。”

朱常洵听出母亲的一丝哭音,他没有点破,只是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为什么呢?”父皇难道不是这个天下最厉害的人吗?

“因为朝臣们不答应,慈圣太后娘娘也不答应。他们觉得,有你大皇兄在,你就不能做太子。”郑梦境的声音低低的,“你父皇争啊,争啊。最后拗不过大家,立了你大皇兄做太子,之后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再上朝。再往后,大明朝也一日不如一日。”郑梦境拍拍朱常洵的背,“洵儿知道一个皇帝若是常年不上朝,会怎么样吗?”

朱常洵摇摇头,“我知道,可是先祖父不也不上朝吗?大明并没有很坏啊。”

郑梦境被他问到了,苦思了许久,“这个……母妃也不知道为什么。”

朱常洵板着小脸,给自己母亲上课,“母妃,洵儿觉得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梦就只是梦,并不能当作是真的。况且先生曾在课上说过,无为而治是最难的事。梦里的父皇兴许就是效仿先祖父呢。孩儿听闻三皇兄先前在经筵时曾有‘何不食肉糜’的说法,洵儿不认为这样的皇兄,日后能让大明越来越好。”他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诱惑,“要是……皇兄做太子,兴许就会变好了呢?”

郑梦境板着脸打了他一下脑袋,“要叫太子!还有,日后不要再提那件事,娘娘对你多好,听了心多疼。一点都不知道轻重的小子。”打了又心疼,伸手给他揉了揉,“梦虽然无法当真,可如果也不能当真啊。母妃知道你同皇兄感情好,站在他那边,可储位不能因爱而立。”她把额头贴着朱常洵,“洵儿你还小,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甚至也许连母妃都做错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是对的。你同皇兄都是母妃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妃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你们。但有些事,母妃做不到,连你父皇也做不到。母妃一直在宫里,也不知道外边儿到底怎么样,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再三思量对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就去做。”

朱常洵微微嘟着嘴,“那如果母妃做错了呢。”他觉得母亲当日就不该特地找来李东璧,让嫡子出生。没了他,保不齐现在太子就是皇兄了。

郑梦境沉默了许久,说道:“如果是错的,天佑大明,菩萨自然会把错改成对的。”

如果错一直错下去,没有丝毫的转变,那就意味着大明已然被抛弃了。朝代的更迭,不是凭她一人之力就能抵挡得了的。

郑梦境拍拍儿子的背,“好了,咱们走吧,别吵你皇兄休息了。”她弯下腰,把儿子放在地上,又倾身去看看朱常溆的睡脸,轻轻摸了摸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如果文忠公还活着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朱常洵牵着母亲的手往外走,他仰起脸,轻声问道:“母妃,你心里……希望皇兄做太子吗?”

“从礼法、规矩上来讲,母妃不希望。”郑梦境借着关门的机会,再往里头看了一眼,“从私心来讲,希望。”

照在青砖上的月光越来越小,最后随着门被紧紧关上而消失无踪。

听见脚步声再没了响动,朱常溆才睁开眼。他把手盖在眼睛上,身侧的那只手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清君……侧是吗?

古往今来,纵观青史,真正藩王成了的,也只有本朝的成祖那么一个。

自己,真的能和祖宗那样吗?

现在是万历二十年。郑梦境没有怀上皇七女。朱翊钧册封了太子,储位不再空悬。申时行没有致仕,王家屏没坐上首辅。对大明朝而言,最不起眼,却是对日后影响最大的事发生在遥远的女真族内。努尔哈赤的原配哈哈纳扎青去世,而新娶的孟古哲哲在今年为他生下了第八子皇太极。

万历十二年出生的朱常溆今年九岁,距离祖训规定的皇子就藩年龄十五岁,还有六年。

六年里,朱常溆不能扳倒皇太子,就必须就藩,在藩地收到官员们的辖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备日后的清君侧。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郑梦境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人去把朱翊钧请来。这是继郑梦境单方面冷战后,她第一次向朱翊钧低头,发出邀约。

朱翊钧欣然接受。

在见到郑梦境的时候,他还有些惴惴的。小梦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郑梦境摒退了宫人后,让他们关上大门,自己卸去了头上的钗环,跪在朱翊钧的跟前。

朱翊钧低声唤她:“小梦?”

郑梦境朝他磕了一个头,“陛下,奴家教子无方。前几日发现溆儿有不轨之举,意在国本。”她抬起脸,表情很平静,“此等不睦手足之举,实是愧对陛下与娘娘对他的疼爱。陛下若要责罚,奴家绝无二话。”

朱翊钧静静地望着她,“你希望……朕给他什么样的惩罚?送去凤阳圈禁吗?还是早早地将他封了王,指了藩地,不日就藩?”

“奴家悉听尊便。”郑梦境垂下双眼,并不敢看朱翊钧,心怦怦跳着。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不断拧扭着的双手,让人看不出她的紧张。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把她扶起来,“小梦,朕知道溆儿不甘心。”他想着近来朱常汐越来越不像样的言行,“太子已立,大典即成,朕也无可奈何。”

这句话似乎并非说给郑梦境听的。

国本不可轻易动摇。嫡子无大错,自己也不能轻易废立。

朱翊钧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莫要再提起了,连皇后那边也不许说一个字,知道了吗?”见郑梦境低着头,轻轻点点,牵了她的手,“这件事朕会处理的,你别担心。”他试探性地问道,“今夜,朕在翊坤宫宿下吧?”

郑梦境面色不改,“奴家这几日身子不舒坦,雨露均沾,陛下还是去其他娘娘那里吧。”

朱翊钧轻轻磨了磨后牙槽,“史宾,去坤宁宫!”史宾应诺,刚转身要去准备銮驾,朱翊钧就改了主意,“不了,还是回乾清宫吧。”

史宾重新转过身,等了一息时间,见朱翊钧没再说话,重复了一遍回乾清宫的旨意,就又出去了。

不想他双脚刚跨过门槛,朱翊钧又道:“不必了。朕还是留下吧。”他望着离自己一步之遥的郑梦境,“小梦身子不好,朕要守着才安心。”

郑梦境微微侧过身子,避开朱翊钧的目光,“李公说,奴家这段时候都不便服侍。”

“无妨。”朱翊钧朝史宾挥挥手,“去《内起居注》上记下吧,今夜朕就宿在翊坤宫。”

史宾应诺,确定朱翊钧真的不会再改主意,才跑出去。

只有两个人的屋子显得有些冷清,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松开了牵着郑梦境的手,“溆儿呢?”郑梦境唤来新招来的都人,“德女,带陛下去二皇子殿下那儿。”

田德女福了福身,腰肢轻扭,水光光的眼朝朱翊钧怯生生忘了一眼,声音听起来甜丝丝的,“陛下,奴婢带您过去。”

朱翊钧朝她看了一眼,“让带金过来领朕去。你退下吧。”

田德女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朝郑梦境瞟去一眼,当下就跪着,“奴婢可是做错了事?”

朱翊钧不耐烦地一脚踢开她,自己走到外头,也不叫刘带金,径直去了朱常溆的屋子。

“娘娘。”田德女泪汪汪地跪在郑梦境的跟前。郑梦境将她扶起来,“不怪你,是我想岔了。原以为后宫空虚,陛下身边正缺个知心人。看来陛下近来政务繁忙,无心于此。以后还有机会的。”

田德女点点头,委委屈屈地去外头守着。

去岁王荣妃没能熬过来,死在了正月里。十六年,张顺嫔撑不到年节,也没了。当年封的九嫔,一下就去了三个。抛去郑梦境自己,统共留下了五个人。昔年与王喜姐一同留下“选三”,最后被册封为宜妃的杨氏,也早早病故了。

朱翊钧的后宫连上皇后,有名有分的女子一双手就够数了。

郑梦境对朱翊钧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先前想着的,所谓的效法自己父母,现在看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笑谈,自欺欺人罢了。可她对朱翊钧失望,并不表示自己不需要帝宠。后宫冷酷的滋味,郑梦境不是没尝过。她的身子大不如前,总得找个人固宠,也方便日后托孤。

她不是信不过皇后,而是皇后能做的有限,亦不能太过,否则被人说是偏心就不美了。

只是她想到了所有事,却忘了朱翊钧接不接受。

朱翊钧是憋着一口气出来的。当时见田德女的模样,再看郑梦境不若以往的醋劲,他心里就有数了。后宫靠提拔身边人固宠的做法,朱翊钧并非不知道。但他十分不高兴郑梦境这种把自己推出去的做法。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也渐渐想明白了。

小梦,大概是在害怕吧。他揉了揉自己的额际,从文忠公被清算的事情,再到前不久的储位之争,优柔寡断的自己面对朝臣的步步紧逼,一直都不断地逃避。也许当这种逃避落在旁人,或者说是郑梦境的眼中,就成了对未来的一个担忧。

如果朝臣不同意将朱常溆和朱常洵的藩地封在富饶之地,而是要求发往西南或宁夏这些地方。若是再来一次“废妃,诛杀”。倘或朝臣开始反对郑家作为外戚,不能继续行商。

又或者,朱常溆死不悔改,执意要做太子,却一朝惨败。

那时候,如果自己对郑梦境的宠爱不复如初,他还能听进去对方多少话。面对朝臣的逼宫,会不会亲自下诏,将自己最喜欢最聪明的儿子送去凤阳。

朱翊钧走到朱常溆的屋子门口,默默地望着里面两个儿子正在背书。他听了许久,才走进去,“怎么还是在背《四书》。”

朱常洵瘪瘪嘴,哼了一声,把头扭开,“都是父皇不好!”朱翊钧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怎么个不好法?”

“父皇封了三皇兄做太子,现在皇兄和我想去书房拿书都拿不着了。”

朱翊钧挑眉,失笑道:“谁敢对我大明朝的皇子说这等话?告诉父皇,父皇把他发落了。”

朱常溆抿抿嘴,“是慈圣皇祖母说的。上旬我和皇弟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说我俩以后不要再看《贞观政要》这等书了。她说这是皇太子才能看的。”朱常洵不服气地接话,“可我明明看到大皇兄衣袖里面露出来的书本封面就是《资治通鉴》!”

朱翊钧皱眉。他觉得手有些发沉发酸,就把朱常洵放了下来,“洵儿真是越来越重了。”他望着兄弟俩,“你们……愿不愿意和太子一道去听日讲经筵。”

朱常洵偷偷看了面色微微诧异的哥哥,赶忙拍着手,“真的可以吗?父皇,那可是只有皇太子才能读的,祖宗定下的规矩。”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有何不可,祖宗——也不是什么都对的。你们只说想或不想,父皇自会办妥此事。”

兄弟俩齐齐点头,“想!”

“好。”朱翊钧直起身子,“过几日就让你们一道去听。”

是夜,郑梦境在床上辗转反侧,朱翊钧一直没合眼,等她憋不住了和自己谈。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在数到“九”的时候,郑梦境转过来,手撑着头,望着他,“陛下,奴家听说晚膳前,您答应了溆儿和洵儿,往后他们可以一同去和皇太子一般参与日讲经筵?”

朱翊钧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没错,小梦觉得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

“日讲经筵只有皇太子才有的待遇。陛下此举,可不就叫娘娘心寒了?”郑梦境急道,“这岂非陛下不满太子之意?”

朱翊钧笑了笑,“朕早就觉着祖宗说的这一条不对。缘何立了太子后,皇子们就只有蒙学的资格?不能一同听日讲听经筵?知晓政务?其实这些到了藩地上也都用得上。”

“祖宗分封藩王出京,为的是避免兄弟相残。可藩王多读读书,多听些东西,于他们自己也有益啊。到了地方上,亦能替天子做些实事。”想起自己的弟弟,朱翊钧就冷笑,“潞王自就藩后,朕的案头上就没停下过,日日都叫言官参他。不是今日占民良田,就是昨日强抢民女。难道朕给他的还不够多吗?镇日就那点眼力价。要不是朕给压下来,他的潞王头衔早就没了。”

“难道陛下就不担心,一旦藩王眼界高了,一界藩地容不下他的心,有意大位再起兵祸。”郑梦境忧心忡忡,“就大明朝这点兵力,对抗蒙古、倭寇尚不及,哪里还能再分出兵来去平乱。”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脑袋,觉得两个人就好像回到以前那样。“小梦别担心,此事朕心里有数。”

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就早早起来去上朝。往年郑梦境这个时候也跟着醒了,但现在却还睡的很熟。刘带金替他整理衣饰,顺着他的眼睛往床上看,“娘娘打那日醒了之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渴睡得很,不过到了点还是让奴婢叫醒她——还得领着几位殿下去请安。”

朱翊钧听了没说什么。穿戴完毕后,他走到榻边,看了一会儿,在郑梦境的额上轻轻一吻。

“走吧。”

储位已定,其余诸位皇子也还没到就藩的时候,朝上就没什么特别大的纷争。现在的朝会不过打个照面,很快就散了。重要的事情,他们会上奏疏,通过内阁票拟,再送到司礼监批红加印,再行颁布。

就在众人打算混过今日朝会的时候,朱翊钧扔下了一个大炸弹。

“朕欲让三位已经蒙学过的皇子与皇太子一起每日听日讲并经筵。”朱翊钧笑意盈盈地望着阶下站着的诸位朝臣,“爱卿们可有异议?”

申时行眉头轻皱,旋即松开。他微微侧头,与身后的王锡爵对视一眼,从后者的眼中看出和自己心里一样的想法。

天子这是对皇太子心生不满,想留个后招吧。

申时行老神在在地站着,没有说话。心里却闹腾开了,虽然皇太子的确荒诞,但国本不可轻动。今日朝会怕是不会善了了。

果不其然,顾宪成率先站出来,“陛下,此举不妥,与太祖立下的规矩相悖。皇太子天然与众皇子地位不同,岂能与他们一同受同样的待遇。”

“皇太子是朕的子嗣,旁的皇子就不是了吗?”朱翊钧冷笑,“一样的儿子,为何要两般对待?难道顾卿家中也是这般?”

顾宪成一脸正义凛然,“臣家乃书香门第,从来嫡庶有别,诸位兄弟自持身份,循规蹈矩,从不曾有不礼之处。”

朱翊钧轻轻笑了,“哦?看来顾卿家里,必是庶子给嫡子打扇倒水,见面伏地而拜的了?”不等顾宪成反驳,他接着道,“朕听闻魏晋世家林立,越是大的门第藏书也就越多,也越在意嫡庶礼节。彼时的妾侍庶子如同奴婢牲畜,可打可卖可杀。顾卿言家中乃书香世家,此类史书上记载颇多,想来也是看过不少。不知是否有所效仿?”

顾宪成脸涨得通红,“此乃前朝不礼之处,人岂能同牲畜相比?!”

朱翊钧冷然,“现在不也有不少人仗着势大,打死了奴婢只赔钱了事,当地官员并不理会吗?再者,顾卿以自家举例,是不是觉着,天家无道,比不过你家?”

顾宪成脸色煞白,当下伏地而跪。

申时行见势不妙,已经不能再容他继续和稀泥下去了,便站出来,“陛下,顾主事虽然举例有错,想的却没错。祖宗规矩,礼不可废。”

他似乎觉得,今日的天子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礼不可废。既如此,”朱翊钧笑吟吟地道,“那就由先生主持,夺了朕生母的尊号吧。”

申时行此时才发现,的确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朱翊钧真的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犀利,寸步不让,甚至不惜拿自己的母亲来做要挟。

李太后原是贵妃,无论是依循前例,还是按《皇明祖训》又或者是礼法,根本不能加“慈圣”这个尊号。太后能加尊号的,唯有皇后。当年张居正为了能让李太后支持自己的变法改革,听了冯保的建议,给李太后加了尊号。彼时碍于张居正的权势,朱翊钧又还小,说是两宫辅佐,实际上陈太后根本就不管事,百官也为了讨好李太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定下了。

现在,这一条再翻出来,就是大大地打了他们的脸。

要说按规矩来,是朝臣们不守规矩在先。

申时行顶着身后百官们的不安目光,硬着头皮道:“陛下事李娘娘至孝,当年特例加封尊号。如今再要夺,有违孝道,况列朝列代,从未有此先例。”

“难道母亲没了尊号,朕就不孝顺她了吗?”朱翊钧笑得温柔,眼睛里波光闪闪,竟瞧着有几分委屈样,“母亲明年的千秋节,朕上旬就差了皇商在外头瞧,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能在母亲千秋节上孝敬的。”

申时行不敢看朱翊钧的目光,坚持道:“此举没有先例。”

“加尊号时,也没有先例。”朱翊钧的语气有几分冷冰冰的意味,“是你们坏了规矩。”

那时候朱翊钧还未长成正式掌权,所谓的朱笔批红,都是张居正和冯保事先写好小纸条,偷偷夹在里面,让他原模原样地照抄到奏疏上去。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现在想拿来说嘴也不能够。

申时行的腿慢慢跪下,他知道这个锅自己背定了,今日之后他的首辅怕是要坐不稳了。“臣……恭请陛下,恩准两宫皇子与皇太子一并出阁讲学。”

朱翊钧点点头,“多谢先生体谅。”他抬眼看着另一边被冷落了许久的顾宪成,“顾主事家学渊博,朕自愧比不上,天家受不起此等规矩。”

顾宪成脸色一白,额头触地。这是让他致仕,还是留了几分面子,让他自己提出。

方从哲在人群里,冷眼看着顾宪成,随后敛目站定。

“就听先生的,拟旨吧。”朱翊钧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拟好了之后就送去司礼监。不,送来朕这儿,朕要仔细看看,万不能叫皇子们的待遇超过了皇太子才是。”

申时行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悬陛下还是退了一步。只是出阁讲学,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

将这事儿办成了,朱翊钧心里就舒服多了,只不过没见到奏疏前,他还是不会轻易放松的。

何况,方才他看到了武清伯也在朝臣之中,他必会将此事报于慈宁宫的。

朱翊钧想的不错,武清伯下朝之后,连家都没回,径自就上慈宁宫求见。这事儿他不放心自己的嫡妻处理,事关重大,陛下圣心难测,他还得给自己妹妹提个醒才是,万不能生了个白眼狼出来。

武清伯对于慈宁宫而言,是个稀客。李太后倒并未拒绝他的求见,当下就令人把屏风搬来遮挡。

“臣见过娘娘。”

李太后的声音里遮不住的喜悦,“武清伯起来吧。”

“谢娘娘。”武清伯在绣墩上落座,试探着问,“娘娘可知今日朝上……陛下有意收回尊号?”

李太后一愣,她明白要收回尊号,只能收回自己的,并不可能是对陈太后的。她并没有马上发火,而是细问道:“是为了什么?”

“陛下想让三位皇子与皇太子一同出阁讲学,吏部主事顾宪成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陛下就提出让申首辅来主持收回娘娘尊号一事。”武清伯战战兢兢地答道,然后卖了申时行一个好,“不过最后首辅退了一步,陛下就未再提起此事。”

李太后眼睛一亮,“这么说,皇子们日后也能出阁了?!”得到武清伯的肯定后,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夹着佛珠,嘴里不断地念“阿弥陀佛”。

武清伯不明白李太后这是何意,“娘娘难道不担心陛下?”

李太后笑道:“哀家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是哀家生的,难道还能孝敬别人去?放心,陛下不过是拿这个来说事,并不会真的将尊号给夺了。倒是咱们,该好好乐一乐。”

武清伯赶忙道:“娘娘指的是?”

“洛儿也能出阁,岂不是就能再同太子一较高下了?”李太后微微一笑,“虽然国本不可轻易动摇,但不会有哪个人,真的就不在意自己必须忠于一个性类司马衷之人。你且看着吧,风浪且有的起来呢。”

外边的都人打起帘子,“娘娘,大殿下来了。”

朱常洛这几日一直为了没能争得国本而郁郁,距离见生母的日子又遥遥无期,心里烦躁得很。

“我的乖儿,你父皇替你争了出阁讲学的机会,这次你可要好好努力才是。”

朱常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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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别重逢,男强女强,治愈类)十六岁那年,苏暖步入文学圈,一战成名十八岁那年,苏暖被诬陷抄袭,并经历闺蜜和男友等的多重背叛,她最终带着满身伤痕逃离在即将来临的二十三岁,苏暖应老师邀请作为《黑白》的编剧回国,内心格外平静她也因此重逢陆修远,那个站在顶端的男人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些缘分是一早就注定好了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知道,是你教我的第一句诗。”“不,苏暖,我教你这句诗是想告诉你,遇见你之后,只能是你。”可这只是开始,他们都不知道以后的人生里他们还要经历许多……
  • 《青春与梦想》

    《青春与梦想》

    看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如何选择青春与梦想。张小眸平凡的女大学生,一直努力的学习,只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今年刚大学毕业,想着能有个自己喜欢的工作,跟心爱的男朋友终于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可是未曾想到,这才是痛苦的开始。黎离----黎氏集团的大公子,经父母离异的他,孤僻、冷莫。遇上了热情、开朗、什么事情都勇往直前的她,开始有了转变。可命运好像给他们开了个玩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斜行作草

    斜行作草

    俗世滥孤客,偶坐孤村,修葺篱笆。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追寻着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渐行渐远,渐归于静。
  • 吾凰

    吾凰

    她重生而来带着枉死的怨念和经年不息的恨意她发誓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样不堪的境地这一世她不要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一世她要推翻这盘死局
  • 羿战天下

    羿战天下

    一狙战天下,却意外穿越成废材。异界大陆修仙炼道无所不能,实力才是王道!狙神重生,誓要在异界大陆成帝王!
  • 中国通史

    中国通史

    《中国通史》采用通鉴纲目与纪事本末相结合的体例,按照中国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和发展节奏,分为概述和纪事两部分,对中国上下五千年文明历史进行科学地描述。力求达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使读者在轻松阅读中,既不失宏观理性地把握历史,又能直接与古人和历史对话,将历史和现实直接沟通,形成生动的历史感悟。
  • 记忆之代价

    记忆之代价

    这是一部关于“记忆删除”的都市玄幻悬疑小说。当别人的记忆对你来说成为一种负担时,如果可以用你指定的记忆去换取别人记忆的删除,你愿意这样做吗?当奥和伟的出轨被妻子抓包后,他的生活陷入了窘境。此时突然出现的“记忆公司”声称可以删除别人的记忆,却不知其实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面对这一切他将何去何从?这个“记忆公司”背后又有什么阴谋…
  • 寻古拾荒

    寻古拾荒

    历史是追寻自身本源的路径,了解历史才能了解自己的本源。世界毁灭,万族撤离。当新世界新生后,万族再次降临,从头再来。当万族文明再次碰撞,人族文明是否依然坚挺。历史如掌上迷离脉纹回路漫漫,亦如身前迷雾可见不可拨散。有些人永远屹立在巅峰,铭刻在明灭不定的青史里,即使被尘世遗忘,也闪耀着永恒。而未来的变数太多,我所能做的,就是走好下一步。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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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