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花”这个名字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她歪歪斜斜写在地上的几个粉笔字,就像一个白色蛛网,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乔伊在这种模糊中悄然隐退,冷大夫被“食人花”的家人层层围住,他并没有看到乔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食人花”身份证上的真实姓名叫“石仁花”,她30岁,未婚,工作是在一个蛋糕厂做会计。她的爱好是用数码相机自拍裸照,放在电脑上自己欣赏。
她的家里人以前并不知道她的这一爱好,她有轻微的忧郁症,不爱与人交往,人长得虽然还算漂亮,但她从不张扬,在单位里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一类人。所以后来石仁花因精神病住院之后,他们蛋糕厂的人都觉得不太相信,都说医生搞错了吧,像她那样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是精神病呢。
石仁花的病态是从她的裸照开始的。她不断地把用数码相机拍的裸照,偷偷发给她在网上交的那些朋友。她白天到蛋糕厂上班,到了夜晚,就开始发送自拍的裸照,随裸照飞到对方邮箱里的,还有一封《食人花的信》,她在信中说她想吃人,她吃了谁,谁就会变成她美丽身体的一部分……
冷大夫找到空白病历之后,仔细填写好,让石仁花的家人赶快去给她办住院手续。“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冷大夫说。石仁花一听“住院”两个字,立刻往门外跑,被她家里人一哄而上给按住了。
乔伊在网上查到“食人花”的裸照,她惊讶于这个“食人花”的艺术品味,她的疯狂与艺术气质也许是一个概念,她无处释放,只好自拍的照片。冷大夫说,现在像“食人花”这样的病人较为典型,她疯狂、怪异、扭曲,表面上看起来跟好人一样,病情不易被察觉。冷大夫还在电话里跟乔伊约好了见面时间,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乔伊谈。
“明天晚上我值班,你到我科里来。”
“明天晚上?不行啊,明天晚上我要录节目。”
“有重要的事,你一定来。”
乔伊已经有预感,冷大夫可能查到了什么——会不会是30年前柳叶儿生的那个孩子被他查到了?
“有重要的事,你无论如何要来。”
冷大夫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挂上电话。乔伊打开电脑继续上网,她在英特网上看到“食人花”的故事,“食人花”是从“白色温疫”蔓延那时起开始迷上网络的,她很快就变成网络上的一个精灵,美且有毒。
——她说她要吃人。
——她怎么可能吃人?她说的吃人不过是“吃”男人?凭什么把她关到精神病院去?
——她是个疯子,尽管乳房很美,可她还是个疯子。
——我喜欢她拍的照片。我情愿被这样美丽的疯子吃掉。活着有什么意思……
到处都是关于她的议论。乔伊不想再看下去了,她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自从离婚的事定下来,张晓光也变成了陌生人,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活动,各上各的网,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
“一个疯狂而又陌生的世界。”
夜里,乔伊梦见有人坐床边哭泣,呜呜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从一个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乔伊竭力想要睁开眼,可眼睛就像是被强力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
她梦见自己赶到演出现场时忘了带服装。她怎么找也找不到。有人拿了一件银色的长裙给她,当她对着镜子穿裙子的时候,发现身上已经穿上演出服了,是紫色的。她从没见过这条紫裙子,不知她是从哪来的。她站在台上,手里的纸片开始像鸟儿一样四处飞散。剧场里变得空无一人。她听到呜呜的哭声,有冰凉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她脸上来……终于醒来,她看到张晓光坐在床边,房间里光线极暗,他的脸是漆黑的一团,但凭直觉,乔伊觉得他在掉眼泪。
“你哭了?”她说。
“你在这儿坐了很长时间了,是吗?”她又说。
张晓光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像一个影子,只有形状,没有嘴。乔伊从没见过男人哭泣,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张晓光默不做声地躺到乔伊身边来,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搂着她。
“乔伊,我心里苦啊!”过了好久,他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在乔伊怀里呜呜哭起来。
“你别这么难过了,”乔伊说,“是我不适合你,你以后还会找到更好的。”
张晓光说:“你别安慰我,我事业上一直不顺,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搞政治还跟错了人,我是‘庞局’的人,‘庞局’一下来,我政治前途恐怕也没戏了,你再一离开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越想越伤心,所以我……”
乔伊温柔地搂着他说:“张晓光,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放在一起想,事业上的事你还可以从头再来,爱情不在了,就不能从头再来。爱情就像衣服,没有好的,坏的,只有合身的,不合身的。”
“我们怎么不合身啦?我觉得挺合身的。”
“可光你一个人觉得合身不行,得两个人都感觉良好。”
“哎,说句真话,如果你没有遇到那个唱歌的,你就不会跟我分手吧?”
乔伊说:“这也是两码事……”
“明白了,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就算我进入你的身体,那也不是爱。爱和性欲是两回事。我终于想明白了,可惜太晚了,我已经经历了两次婚姻失败,我都不知道今后该怎样和女人相处。”
“别担心,你是个不错的男人,只是不适合我。”
“乔伊,你太敏感,太浪漫,太不切实际了。”
乔伊在幽暗的光线里呵呵笑了起来,她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傻瓜对吧?
人骨与香茶
第二天晚上,乔伊如约去了冷大夫的医院。日光灯吱吱的声响,被空荡的房间放得很大。冷大夫让乔伊在这个房间里待一会儿,他处理完手底下一个病人就来。
桌上丢着圆珠笔和一些空白病历。墙角里有一台开着但无人过问的电脑,乔伊看着那不断变幻颜色的“屏保”图案,心里也有一些东西像那图案一样起伏不定。
“就要知道真相了吗?”
“冷大夫将要告诉我什么?”
“30年来全家人苦心经营、丝毫不向我透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墙角里的一具人体骨架,在忽然之间倒了下来,四周没有风,房间里窗户也没有开,那具惨白的人骨,不知为何一下子就站不住了。难道骷髅也有他自己的生命不成?
乔伊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尖叫。
但事实上她的确在尖叫。
关于这一点,从门外突然闯进来的冷大夫可以证实,他猛地推开门,把一颗头伸进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桌上那些空白病历,被风吹得哗啦啦落了一地。乔伊的脸白得就像那具人骨。
冷大夫看到门里并没有什么险情发生,就放心大胆地走进来。他走向墙角,伸手去扶那具倒下的人骨,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个该死的!他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倒下来。真该死!”听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个人。
乔伊依然站在原地没动,她显然被吓得不轻。
冷大夫走过来,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那些纸片。他说:“你坐呀。我叫护士给你泡杯茶。”
说着,就小李小李一径叫着。乔伊连忙摆着手说,千万别麻烦了,咱们有事说事,说完事我就走。冷大夫说那哪儿行呀,你难得来一趟,茶总还是要喝一杯的。
“小李!小李!”
他扯着脖子喊了两声,房门果然打开了,从门外进来一个女人,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她显然不是护士小李,而是昨天乔伊见过一面的病人“食人花”。
“食人花”面带平静的微笑,手里稳稳地端着两只玻璃杯,里面装着的茶叶还处于滚动状态,杯口冒着丝丝的白气,茶香四溢。乔伊坐在那里,望着给他们上茶的“食人花”,觉得茶里被放了奇异的迷香,然后,她听到了天方夜谈似的一番谈话。
桌上的圆珠笔和空白病历发出了沙沙的磨擦声,“食人花”微笑着退了出去,好像她知道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事就要发生了,嘴上的微笑带有某种隐秘的暗示,“茶——”她发出很长的一个气声,然后退了出去。剩下冷大夫拿着圆珠笔在空白病历上沙沙地画着奇怪的图形——他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口。
“说吧,无论真相是怎样的,我都能接受。”乔伊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麦克风里传来的,陌生而又遥远。然后,她听到了更遥远的声音,是从沙沙的笔尖上传来的,那个声音喑哑,隐秘,好似又带有几分不情愿。
声音在说:“真相就是——柳叶儿30年前生的那个女孩,她就是你。因为柳叶儿有病,全家人都严格保守这个秘密,严格再严格,生怕你心里有阴影。”
冷大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乔伊一眼,好像这一切罪过都是他造成的。这时候,门外有病人高声吵闹起来,冷大夫不得不说了一声“对不起”,丢下乔伊急急冲出门去。
乔伊愣在那儿,耳朵仿佛失聪一般,短时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手机轻微而短暂地响了一下,梅花形的小窗闪着光焰,她知道有短信要进来。她预感到这个消息非同一般,打开手机翻盖一看,是她母亲发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速回家”。
她知道家里一定出什么事了她来不及跟冷大夫打个招呼,就急匆匆地离开那个房间。当她走出精神病房的时候,一排精神抑郁的病人眼神空洞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而他们不是)。
乔伊跌跌撞撞跑到街上,她伸出胳膊来焦头烂额地拦出租车,但出租车在一夜之间在北京街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街上忽然变得人山人海,仿佛王府井大街步行街一样热闹,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乔伊一点也不明白。更让她不明白的是,这些人脸上一个个都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神情,仿佛刚刚过足了瘾——吃了一种从来也没吃过的好东西,或者,刚刚跟日思夜想的情人幽会完,心里甜得没法儿说。
——说吧,无论真想是怎样的,我都能接受。
——真相就是,柳叶儿30年前生的那个女孩,她就是你。
“她就是你”、“她就是你”、“她就是你”……
满大街的人似乎都在议论这件事。她们是那样兴高采烈,仿佛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他们有的耳语,有的大声喧哗,他们终于知道了他们原来不知道的事,他们不说话就会憋死,他们必须把心里塞得满满的东西吐出来。
好容易从巷子里冒出一辆出租车,乔伊以最快速度钻进去。司机说演唱会刚散场,乔伊问谁来了,司机说不知道,大概是谢铤锋吧。像是要印证他的话,收音机里开着的“北京音乐台”里立刻冒出那首《因为爱,所以爱》来。
乔伊眼前浮现出一个天使扮相的男人来——他一身白,身后有一双巨大的羽毛翅膀。他在反反复复唱那一句“因为爱,所以爱”、“因为爱,所以爱”……乔伊忽然想到柳叶儿,如果要给爱一个理由,“因为爱,所以爱”最合适柳叶儿吧。
乔伊记得她以前做《乔伊秀》,曾经有一期做过知青作家叶峥嵘,她和柳叶儿当年是一块儿到内蒙去插队的,在谈话中她曾谈到她和柳叶儿共同爱慕的一个会拉手风琴的青年谢海军。谢海军和谢铤锋这两个不同时代的青年,就像电脑合成一般,在乔伊眼前重叠在一块儿。
她回到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一阵手风琴的声音。那琴声就像一阵风,刮过来之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是隔着遥远的岁月传来的声音吗?
柳叶儿躺在大床中间,静静地睡着了。地上丢着一个褐色药瓶,是空的,灯光射穿了它,里面显得空空荡荡。他们说,柳叶儿吞下大量安眠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一片空白。
没有呼吸、眼泪、叫喊,世界安静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乔伊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尖细,类似于童女的哭泣,“妈妈——”、“妈妈——”“妈妈——”
就在乔伊知道柳叶儿是她生母的那天晚上,柳叶儿吞服安眠药自杀了。乔伊忽然明白了在病房里见到的那架人体骨骼,在她进门后忽然倒下的原因。
一切皆有暗示。
歌手的结局
歌手雪狼的结局是乔伊完全没有料到的,他在惟一一次演出机会中,从巨大的舞台上摔下来,高潮中当场死亡。乔伊是在电视里看到那一幕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在演出前三天的晚上,乔伊的身上仿佛被人施了巫术,好端端的左脚忽然肿起来,脚背肿得像一只面包。当她发现自己脚肿的时候,幕后老板老占及时打来电话,他说这次演出还是让雪蒂上吧,你就让一让她,她很想当这台晚会的主持人。
乔伊说,好吧。
但她心里是不舒服的。
然后她就看到了电视上出现的画面,轮到雪狼演唱,他唱到最高潮的时候,身体飞了出去,他就像一只腾空而起的大鸟,在光晕中飞翔了很久,然后才重重地落地。乔伊不相信那是真的,以为电视台用了什么特技。
雪狼死后,乔伊仍坚持跟张晓光离了婚,两人从此不再联系。一年前,那场突然而至的“白色温疫”改变了许多人,这其中就包括乔伊和张晓光。他们离婚只是在改正错误,别的就没什么了。
小夏写的那部电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获得当年的“金百花奖”。关于小夏的传说也随着电影的轰动变得越来越神奇,有人说曾在内蒙的一个小镇上见到过赵楷和小夏,他们还活着,并没有死。也有人说,他们是用假死来换取某种轰动效应,但后来他们在一个地方平静地住下来,渐渐地,觉得一切都功名都与他们无关了。
一天夜里,乔伊梦见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很长的路上,有人告诉她那条路通往成吉思汗镇。
雨过天晴的草原,道路两旁是锦缎一般起伏的山坡,山坡上的绿草毛绒绒、鲜嫩嫩的,每一片草叶上都挂着透明的水珠。远处,有雪白的羊群正在缓缓移动,牧羊人的悠扬唱法,时断时续地传到公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