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广元城，沿嘉陵江谷东岸北行20多公里，至明月峡，谷势突变，两岸悬崖壁立千仞，把嘉陵江逼成一条狭窄的水道。西岸，宝成铁路不得不断断续续潜行于山腹；东岸，川陕公路则被吞进长达1800米的“老虎嘴”中。其上悬崖倒倾，古朝天关即雄踞于崖顶；其下，便是悬空的栈道。铁道、汽车道、水道、纤夫道、栈道、驿道，如几束线路汇于一谷，这在国内外想来都是绝无仅有的。广元人称它是“中国古今交通博览馆”，信然！蜀道路线选择余地之小，开凿铺筑之难，由此也可见一斑。
两道大山：秦岭，大巴山，比着劲儿膨胀其筋脉，盘踞在川陕之交。南边是天府之国，北边是中华文明古老的发源地――八百里秦川和13个王朝的权力中心。再往东，是又一片权力中心地带洛阳、开封和又一方文明的渊薮――中原大地。文明的吸引和辐射，权力的争夺和财富的诱惑，由此形成的利害关系，便决定了那些纵向、斜向、绵延千里的大小狭谷中，必得有道路相通。于是，就有了那些跟中国的历史胶结在一起，令人望而生畏的神秘的谷道：陈仓故道、褒斜谷道、骆谷谷道、子午谷道、金牛道和米仓道。而在这些谷道里面，最关通阻、历史的积淀也最厚的，便是栈道。
秦蜀之间的千里栈道绝大部分已经坍毁，只留下一排排栈道孔眼。明月峡栈道便是为了让旅游者一睹旧观，利用原有的孔眼，近几年才修复的。那孔眼分为行道孔和支撑孔。行道孔凿在常年水位约10米以上的绝壁，孔距约两米，口呈方形，深近1米。孔洞内斜，插入的木梁稍稍上翘，孔口以木栓楔牢，上铺木板，宽2米余，足够马匹或古代的车辆相向通行。栈道外侧装有栏杆，宛如空中走廊。行道横梁有木柱支撑，支撑木或立于崖壁下坚固的石头上，或在行道孔下约两米处凿支撑孔，架支撑横梁，将撑木支于其上。据说，有些更为险绝的谷道，行道孔、支撑孔连同顶棚孔多至七层。顶棚孔凿在行道孔之上，架木支棚，状如飞阁，故又称阁道，或称“云栈”――取其云缠雾绕之势。以蜀道秦塞之漫长、险恶，这样的阁道该有多少呢？
陪同者中有黄应泰君，对栈道颇有研究，写成万言长文《嘉陵云栈新探》。承其好客，送我一本。文中记述在明月峡发现一通古碑，系颂扬肖何修治剑南道而立，简称“肖何碑”。碑记乃诗体，中有两句：“行程三千里，栈阁九万间”。三千、九万，当是一般行文中惯用的约数。据《宋会要辑稿》载，北宋仁宗年间，仅凤州（今陕西凤县）至剑州（今四川剑阁县）1 100里的路段上，就有栈阁九万余间。其他谷道上的栈阁尚未计数。据黄君推论，总数当在数十万间。3 000里栈道，数十万栈阁，蜿蜒飞悬于绝壁之上，该是多么令人心折的一大奇观！栈道的首倡者，就其想象力来说，不啻而今建造海底隧道。据《战国策》记范睢相秦政绩所述，“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则至少在战国时代，栈道的规模就很可观了。它的始建可能更早。那时候，铁器刚刚从小土炉里炼造出来。在工具极端落后的古代，完成如此艰巨浩大的工程，简直不可思议！置身栈道，想象我们那些筚路蓝缕的草莽先民，悬索攀岩，凿孔架木，干成这样一大项工程史上的亘古杰作，不禁肃然起敬。如果对我们的祖先征服自然的伟大创造力和坚韧的毅力，仅限于从长城和运河上去了解，那实在是一大缺憾。
听说，修复明月峡栈道费资不少。为了发展旅游事业，还打算不惜工本，完全恢复此峡中古栈道全貌。届时，这“中国古今交通博览馆”就更加值得光顾了。从另一个角度看，花如许工本也是不难理喻的。试想：有着漫长历史、在一个特殊境界中显示出中华民族的进取精神和开拓气魄的古栈道，竟然任其湮没，那岂不是对我们的祖先和历史的轻薄？
二
明月峡，是古金牛道和嘉陵道在朝天驿会合后的第一道峡谷。踏上明月峡栈道，我自然想起那个臆想蜀道缘何开通的金牛的传说。
传说出自《华阳国志？蜀志》：秦惠王想吞并蜀国而苦于群山阻塞。闻蜀王贪财好色，便饵以五个美女和五头屁股上挂着金串的石牛，诡称此牛能屙金粪（故又称石牛道）。蜀遣五壮士凿山开路相迎。途中见大蛇钻穴，壮士即掣其尾拽之。山崩，五壮士、五女及随从皆被压死，而山裂为五岭，蜀道由是方通。秦国的大军方得由此南下灭蜀。
李白在其《蜀道难》中，以瑰异的想象化用了这个传说故事：“地崩山摧壮士死，而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李白是个浪漫主义诗人。他给这传说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也有人从另外一层意味上剥用这个传说。唐朝诗人胡曾就有诗曰：“五丁不凿金牛路，秦惠何由得并吞？”明朝诗人卢雍亦有诗云：“蜀国利金牛，五丁凿山道。道通取灭亡，金牛信非宝。”清雍正年间进士彭端淑则说得比较客观：“不因金牛贪，中外至今闭。”不管怎么说，都是把蜀道的开通肇因于统治者的财色之欲和战伐之计。说来并非巧合，蜀道修通后的许多史实，倒使这个传说成了一个古老的谶语。
三
时光倒溯2200年。栈道上车马相接，货运频繁。运送何物？四川的木材。运往哪里？咸阳阿房宫。按古籍所载，阿房宫连绵300里，回廊飞阁，直达骊山。这样浩大的木构工程，该耗费多少木材！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中裂心长叹：“蜀山兀，阿房出！”四川山区宝贵的木材都砍光了，阿房宫才拔地而起。杜牧的描写可能有点夸张，但黄土高原是绝没有那么多上好的木材可取的。除非从蜀山上砍，从栈道上运。
秦蜀先民枯骨竭血修成的栈道，原本是为了物资的交流，文明的摄取，孰料会给后代带来如此沉重的劳役和惨痛的浩劫！到头来，那300里阿房宫还是被项羽一把火烧掉了！只落得一天烟灰弥漫关里关外，呛遍秦径蜀道。蜀山秦土、蜀役秦匠都做了秦王朝奢糜生活无谓的牺牲品。惜耶？痛耶？恨耶？中国人复杂的感情至今理难清。
阿房宫灰飞烟灭936年之后，秦蜀之间的栈道上，又演出了统治者纵情声色，终于乐极生悲的一幕。
唐天宝十五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安禄山攻占潼关。风流天子唐明皇仓皇逃出长安。在马嵬坡，他被迫缢杀了爱妃杨玉环，而后奔陈仓，走散关，逃往四川。《长恨歌》咏：“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他走的便是栈道。不知他当时知道不知道，想过没想过：给杨贵妃特供的四川涪陵荔枝，就是由驿使不分昼夜快马加鞭，经子午谷栈道送到长安宫里的。那条路距长安要近一些，荔枝的鲜味可以保存得更多一些。为了“风枝露叶如新采”，为了“宫中美人一破颜”，那些“颠坑仆谷”、“惊尘溅血”于千里谷道上的驿使驿马，在皇帝老儿和那些奉迎者眼里，不过视若蝼蚁罢了。苏东坡在他的《荔枝叹》中，对这段浸透民脂民血的皇帝风流史有过惊心的描写。杨贵妃死了――可以说，是被他宠死的。一路上，他苦苦思念他的爱妃，想着重温风流梦。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连他坐了44年的皇帝宝座也只好让出来。他不得不吞食自己种下的苦果。
唐明皇早已骨销泰陵，蜀道上却留下了一路他吞食的苦果的碎屑。
自明月峡上行数里，便是朝天驿。此地原名飞霞镇，三国时名富驿村。据说，唐明皇当年经故道、金牛道逃入四川，在这里惊魂甫定，停下来休息了几天，接受过当地人的朝拜，从此改名朝天驿。但这位在逃难途中几乎连饭都吃不上，已经皇威扫地的天子，终归失去了往日的神气。据《云栈纪程》载，他走到梓潼上亭铺，雨中听到铃声，问侍者黄某：铃语云何？黄答：好像是说三郎郎当。唐明皇小字三郎。郎当，大概是四川俚语，潦倒、颓丧、狼狈的意思。从此，上亭铺便改名郎当驿，留下一个历史的笑柄。清朝一位四川新津籍诗人，路经此地时写了两首讽刺诗，姑录如下：
芙蓉小宛管箫呜，诏进霓裳别调情。
底事鸟啼花落后，却来驿路听铃声。
剑外迢遥万里通，可怜开宝叹尘蒙。
太平小字风流剧，谱入荒烟凄雨中。
当了40多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后半生演了一出风流剧，最后落幕于荒烟凄雨。
他逃到成都后下了一道诏书。诏书里他不得不承认：“奸臣竖凶，弃义背恩，割剥黎元，扰乱区夏，皆朕不明之过也！”似乎有所醒悟。可又说什么：“他每乾乾惕厉（自强不息、居安思危意），勤念生灵。”到这份儿上，还忘不了粉饰自己。
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一些影视作品对唐明皇和杨贵妃这段风流史，还倾注那么多同情。似乎这一对原本是公媳关系的老夫少妻真的爱得那么清纯。杨贵妃死到临头，还情意绵绵地表白她无怨无悔。就杨贵妃始而被夺、终于替罪而死这一点来说，同情她固亦属人情之常。但我看到那些着意渲染其生离死别的场面时，总禁不住要想起一首清人的诗：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自亦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这是袁枚写的。较之今天的一些文人，他的见解倒更接近芸芸众生。
四
几乎在栈道作为经济、文化交流的纽带，出现在秦蜀之间那些谷道中的同时，谷道两端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便都对它打开了主意。
对于进攻者来说，兵马、辎重、粮草的调度，奇谋、奇兵的运筹和布置，它都是必须加以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对于退兵者来说，那利害关系更是明摆着的：一把火，就断了追兵之路。
栈道的循环性运数就这样注定了：修了又烧，烧了又修。它被焚毁的次数，差不多和发生在这些谷道中的战争一样频繁。
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焚烧栈道的最早记载，大概就是后来演义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个典故的一段史实。这是许多人熟知的一个故事，事见《史记？留侯世家》：秦亡后，项羽大封群雄。为防刘邦得势，把他封到交通闭塞的巴、蜀和汉中。刘邦自关中经褒斜道去汉中时，依张良计，将经过的栈道尽行烧毁，显示将老老实实呆在汉中和巴蜀。这一招很起作用，项羽被那一谷烟火迷惑了，麻痹了，竟放心地引兵东去。刘邦到了汉中，立即拜韩信为大将，厉兵秣马，锐意争霸。半年之后，即走故道暗渡陈仓，复夺关中。所谓明修栈道（指褒斜栈道），则是野史戏曲中铺排“声东击西”之计的演义之笔。
褒斜谷里那一谷烟火，为刘邦赚得了韬光养晦的时间和空间。项羽绝未想到：烧毁栈道，由此断送帝王前程的，不是刘邦，而恰恰是他自己。
说到烧栈道，该提一下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三国时代的蜀国大将魏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