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诒没办法不忧伤,因为他的官丢了。这事儿,还得从他刚刚失宠那会儿说起。
话说袁世凯开始对梁有所猜疑之后,有一天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燕荪你如今身居要职,对来京的师旅长切不可轻予颜色。”这话本已说得很重,但仍是治病救人的态度,奈何此时的梁士诒有点忘乎所以,愣是没听进去,依然我行我素,这就犯了大忌。
等到讨论改革政体的时候,梁士诒更是不仅反对设政事堂,甚至反对改内阁制为总统制,却一力主张扩大自己的秘书厅——梁秘书长其实不蠢,是官当大了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这时袁世凯就已经想动他了,在商量召开约法会议时,袁曾提议让梁当这个有名无实的议长,以作为安置,不想杨度故意误梁士诒奉命组建的“公民党”为国民党,说:“燕荪是国民党头领之一,国民党势力遍布全国。”搞得袁世凯一阵恶心,事情就此作罢。
杨度这是打击报复,当初熊希龄受命组阁之时,本计划请他当交通总长。作为交通界的幕后老大,梁士诒深知杨度桀骜不驯,便在袁世凯面前说了句:“皙子善作诗,哪里懂什么交通?”结果熊希龄只好改请他当教育总长,杨度看不上这个冷衙门,回了句“帮忙不帮闲”算是回绝。杨度很明事理,他并不因此恨熊希龄,但恨死了梁士诒,有了机会,自然要痛打落水狗。
杨士琦一看杨度出手了,立即大力支持,两人聚在一起一商量,想出了一条毒计,要捧杀这个梁财神。于是由杨度亲自执笔,写出一篇华丽文章,杨士琦找人,花重金给登在了上海《字林西报》上,该文很牛,我们不妨共赏之:
中国今日所恃以存在者,是为袁总统,而将来所恃以存在者,实为梁秘书长。梁士诒者,在中国财政上最有势力之第一人也。其人赋性坚定,才具极圆滑,不喜大言高论,但求着着踏实,步步为营,以至水到渠成,一举而收其成,此等性格,极似袁总统之生平。
总统府中,重大财政事项,袁总统恒倚如左右手,譬如行军者,袁大总统为前路先锋,梁士诒为其后路粮台。彼又得最好接济之交通部,富源无穷。周学熙去后,彼已运其妙腕,至于财政部,近且大见成功。且更进而着眼于全国实业。现在实业开放政策实倡始于梁士诒。熊希龄等不过随声附和,而收其功者仍为梁士诒。
故吾人论中国财政上之实权,除梁士诒外,殆寻不出第二人焉。且梁士诒财政上之势力,非唯于国内占到实权,且于国际上更具有最高之信用,近来各种借款,虽名义上为某某签押,而内幕皆有梁士诒其人在;且往往他人磋商不成,而梁士诒一经手即完全成功。
盖梁士诒今日,其本身已具有能代表袁大总统之资格,而对外又能迎合实业投资之趋势,故任其所往,无不如意,在中国政界,或有议梁士诒事权过重,甚或有谓袁总统大权旁落者;语虽不无近似,然曾不思中国财政上若无梁士诒其人,不但行政方面不得支撑,恐袁总统赫赫一世之兵威,亦未免小被其影响。外人之信用梁士诒者,此亦为一最大原因。
总之今日世界各国政治上之势力,财权几占全部,兵力不过其残影,此论若无谬论,则中国继兵力而掌政柄者,必在财权,即继袁总统而统治中国者,必梁士诒。此梁士诒所以为中国政治上最有望之才也。
袁世凯看到此文感想如何我们无从知晓,反正一向以太子自居的袁克定读到“继袁总统而统治中国者,必梁士诒”这一句,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待到梁士诒之父梁保三读完该煌煌大作,不禁大惊失色,赶紧给儿子写了封信,劝他急流勇退。
事实上此时已不容梁士诒恋栈,政事堂刚一成立,袁世凯便撤销了总统府秘书厅,总算考虑到老梁善于理财,而给他安排了一个税务督办的差事。
秘书厅没了,但袁世凯不能没有秘书,他的办法是设立一个新机构,叫做内史监,派原副秘书长阮忠枢为内史长,曾彝进、王式通为副,内史则有夏寿田、张凤台、闵尔昌、刘春霖、董士佐等十余人。
秘书改称内史,复古的味道很浓,其它如“监”、“少监”、“丞”、“郎”、“舍人”等古色古香的官称也都纷纷出炉,再联想到政事堂、国务卿,样样似乎都在和皇帝相匹配,于是就有聪明人在蠢蠢欲动了。
更强烈的信号随之出现。徐世昌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令他所能管辖的全国文职官吏——5月9日,袁世凯设立了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与政事堂并列,专管全国军事——在呈送履历片时,必须开具清朝的旧官衔,此官职与在民国的经历同样视为资历;到了5月23日,他又下了一道命令,宣布各省民政长一律改称巡按使,观察使则改为道尹,恢复了一大堆前清的官名不说,还恢复了前清官场中的旧习惯。与此同时,袁世凯指示陆军部通令各省军事机关,公文上或私函,一律禁止互称“先生”,于是“大帅”、“大人”、“老爷”等称呼重新流行开来。
5月29日端午节,徐世昌头戴红顶花翎,身穿前清官服,前往宫内,以“大清朝”太傅的身份,参加了逊清小朝廷的节宴,并且向废帝溥仪叩头拜节。徐世昌身为民国的国务卿,做出如此不同寻常的举动,顿时引得谣言四起,甚至有传说袁世凯不忘清室,将要还政于大清,并重用满人。
一些旧事又被重提,比如上一年2月隆裕太后去世之时,袁世凯不仅派出荫昌、段芝贵、孙宝琦、江朝宗、言敦源、荣勋等数人前往宫内帮助料理治丧事务,尊之以外国君主最优礼待遇,并且亲缠黑纱,举哀致祭,对大清朝的缱绻之情令人感叹。等到4月3日“梓宫奉安”之期,袁世凯特派时任国务总理的赵秉钧带领全体国务员前往致祭,徐世昌、赵尔巽、劳乃宣等不食周粟的遗老们也专程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场面好不热闹。
遗老里有一个鼎鼎大名的清室死忠分子梁鼎芬,他是当年第一个上书朝廷、声言李鸿章“该杀”的人。这倒不是他多么孤忠耿直,而是那年年初,碑学名家李文田曾为他看相,说他流年不利,将有大难。梁就想,反正都有大难,不如干一件大事,说不定能化大难为大吉,置之死地而后生。苦思冥想之后,就选定了李鸿章做目标。当时正值中法战争初起,而李鸿章官居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仍在事业的巅峰期,梁鼎芬以翰林院的一个小官,居然敢给李大人罗列出“六可杀”之罪名,虽然被慈禧降了职,却也为自己博得大名,所以后来得到了张之洞的大力提携。
进入民国,梁鼎芬不愿在新朝为官,乃以光绪皇帝崇陵尚未竣工为名,奏请前往守陵,被小朝廷宣统皇帝封为“崇陵种树大臣”。
这一天,梁鼎芬等人正悲痛着,突然看见赵秉钧等一干人中竟然有不穿清室袍褂而穿西装者,其中最打眼的赫然竟是民国外长孙宝琦。遗老们不禁大怒,梁鼎芬火气最大,直接冲到孙宝琦面前,指着鼻子傲慢地问道:“你是谁?你是哪国人?”他俩其实认识,以前还是同事,所以孙宝琦有点懵,正不知怎么回答呢,老梁已经气得浑身哆嗦了,劈头盖脸地就骂过来:“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的礼来见先帝先后,你个洋鬼子还有廉耻吗?你不要脸,你是个什么东西!”这时曾当过前清学部副大臣的劳乃宣也已围了过来,附和着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纷纷靠近围观,却没一人帮孙宝琦说话,跟着指责他忘恩负义的倒是不少。孙宝琦怕吃眼前亏,赶紧低头认错:“是,是,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又过了些日子,1913年12月13日,清室举行光绪、隆裕合葬的“崇陵奉安”典礼,袁世凯特派赵秉钧、梁启超等人代表他前往致祭,赵秉钧身穿清室所赏的孝衣,以“故臣”身份在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这事在当时就颇为人所津津乐道,事到如今,所有这些往事,经有心人一渲染,又都被赋予了新的含义,绝对耐人寻味。
而袁世凯盼望已久的赵尔巽,也终于来京就职了。
原来袁世凯大权独揽之后,便执着于网罗四海名流。当时《盛京时报》报道说:“袁大总统对于海内硕学鸿儒及前清时代贵官大僚,皆委人敦请其晋京。”为了怕那些忠于清室的遗老们不肯出任民国的官职,他特别设立了一些名誉机关,如礼制馆、国学馆、清史馆、考文苑等,其中清史馆的使命是编纂清史,按说应该很对遗老们的胃口。
以当时在学界的地位,最适合干这个差事的应该是章太炎或梁启超,而且这两人也是袁世凯极为敬重的文人,无奈章太炎正在龙泉寺“奉命”读书,梁启超则担任着币制局总裁一职,无暇也无心他顾。
后来袁世凯又打起了徐世昌、陆润庠的主意,可徐世昌志不在此,陆润庠则耻于出仕民国;其他的人选,像樊增祥、周馥等人,也都因为各种原因谈不拢,最后袁世凯就想到了好朋友、在前清当过东三省总督的赵尔巽,并写了亲笔信请其出山,后又特派秘书王延年赴青岛劝驾。
架不住如此的盛情,赵尔巽终于同意受聘为馆长,清史馆终于1914年3月9日开张。可赵尔巽虽然以“我是清朝官,我编清朝史,我吃清朝饭,我做清朝事”来为自己辩解,却仍被一些遗老斥为“不忠”。比如梁鼎芬就曾写信对他说:“国号虽更,少帝尚在,当此时代,公然编纂清史,对于现今幼主而直书前皇之遗事,宁非不敬之尤者耶?鄙意斯举请即中止,却为稳当。”
赵尔巽是个要面子的人,经不住如此的口诛笔伐,来北京没几天,就又跑回青岛守节去了。袁世凯再次请人前去劝驾,老赵就开了个条件出来,说应该先给他弟弟平反。
赵尔巽的弟弟就是有“屠夫”之名号的赵尔丰,辛亥革命时赵尔丰正在四川当总督,后来被杀,像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被评为烈士,而被直接定性成了反革命分子。
但是,四川之独立,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赵尔丰确实也起过一些作用,他哥哥此时就有了说辞。而袁世凯既有求于赵尔巽,就不得不为其弟“昭雪”,遂顶住压力,说他“赞成共和之心昭然若揭,有功民国确有实证,猝被惨祸,殊堪矜悯”,并给其家属发放抚恤金。
因为反对太力,为赵尔丰建专祠祭祀一节未能实现,赵尔巽对此很不满意,但北京方面催得太紧,后来再一看袁慰庭老弟处处复古,坊间更是传言袁宫保复辟清室用心良苦,其情着实可感,老赵这才于6月初来到北京,拉起一票人马编纂清史。
清史馆这边忙起来的时候,国史馆那边也没闲着。相对于赵尔巽来说,国使馆的馆长来头更大,老先生叫王闿运,极其宠爱的一个老妈子,名叫周妈。王老先生和周老妈子不远千里来到北京,确也不负众望,给我们奉献了不少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