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劻恨归恨,对岑春煊他却毫无办法。而正当岑春煊在两广大刀阔斧的时候,大清朝的新政也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步子迈得很大,直接奔着预备立宪就去了。
事实上早在庚子国变之后,尚在西狩途中的慈禧面对内忧外患,觉悟到旧的统治无从继续,一到西安即以光绪的名义发布变法上谕,宣称:“世有万祀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成法”,“总之,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须议更张”,要求各级官员在两个月之内,“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各举所知,各抒所见”。因有戊戌变法的前车之鉴,各地官吏反应不一,不少人持消极观望的态度,而时任山东巡抚袁世凯及张之洞、刘坤一对此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晚清新政由此拉开帷幕。
首先是设立督办政务处,专门负责推行新政,派奕劻、李鸿章、荣禄、昆冈、王文韶、鹿传霖为督办政务大臣,后来袁世凯也被补了进来。
随后一系列的改革措施接踵而至,像裁撤书吏、衙役;裁撤詹事府、通政司、河东河道总督;整顿六部;重开经济特科;命各自开办新式大、中、小学新学校;命翰林院入京师大学堂学习政法;命各省选派留学生出国;令留学生归国,考试录用;命停捐纳实缺;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新设学部、商部、巡警部,等等,几乎包括了百日维新时所有的内容,只不过这一次改革由慈禧来主导,进行得就顺畅了许多。其中有一个虽小但很人性的细节是,取消了凌迟处死等极为残酷的刑罚。
待到日俄战争结束,君主立宪的日本打败了专制的沙俄,举国大哗,“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非小国能战胜于大国,实立宪能战胜于专制”。于是朝野舆论纷纷要求清廷仿效日本搞君主立宪,而自太平天国后大清朝即已开始内轻外重,督抚权力急增而朝廷权威日减,如此的政治格局在庚子国变后更是变本加厉。某种意义上说,中央政府的威信,近几年全靠慈禧一个人撑着。
慈禧是个明白人,知道今时不比往日,舆论已不可完全无视,遂在袁世凯领衔周馥、张之洞等督抚奏请立宪之后不久,决定效仿日本明治维新之初派大臣远赴欧洲考察宪政之旧例——当然,除了欧洲,还要考察更多的地方,这样才能显得我大清朝比小日本强。
1905年7月16日,慈禧假手光绪颁布诏书,命载泽等五人为考察政治大臣,赴东西洋各国考察政治,为立宪做准备。上谕明确要求“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五大臣分别是镇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以及商部右丞绍英。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领衔的载泽。载泽是疏宗,也就是闲散宗室,但他命好,很获慈禧的垂青,指婚娶了桂祥的女儿,成为慈禧的内侄女婿、光绪的连襟,身价立增。这次出洋考察,他以镇国公的身份,名字排在第一个,其实是慈禧为了给他镀镀金,以期将来大用。
只是好事多磨,出洋的事儿并不顺利,主要是出洋考察的经费难以筹措。好在袁世凯带头认筹,慷慨从直隶铁路盈利中拿出10万两银子,并允诺以后每年筹款10万两作为出洋考察经费。有此表态,其他人亦开始跟进,总算解决了钱的问题。
到了出行的吉日,1905年9月24日,一大早,前门车站即已冠盖云集,送行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达官显贵,却也混进了两个革命党人:吴越与张榕。
吴越生于1878年,安徽桐城人,自幼就读于私塾,屡试不第而放弃科考,由堂叔吴汝纶推荐入保定高等师范学堂学习。学习期间,因接触到了大量革命书籍,比如《革命军》、《警钟报》、《自由血》、《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等,吴越由此倾心于革命,结交了不少仁人志士,包括陈天华、杨笃生、张榕、蔡元培、章太炎、陈独秀、赵声等,更在赵声、杨笃生的介绍下,加入了“北方暗杀团”,担任支部长,并由蔡元培介绍加入光复会。
吴越思想激进,主张“杀一儆百,驱逐满清统治者”,有“手提三尺剑,割尽满人头”的豪言。他不只是说,而是真有行动。1905年五大臣出洋考察之前的某一天,吴越与张榕结伴来到北京,决定行刺满族少壮派领袖铁良,临行前他留下了这样一段话:“满酋虽众,杀那拉(即慈禧)、铁良、载湉(即光绪)、奕劻诸人,亦足以儆其余;满奴虽多,而杀张之洞、岑春煊诸人,亦足以惧其后。杀一儆百、杀十儆千……”
到北京后,吴越住进了桐城会馆,经堂姐吴芝瑛介绍,他结识了鉴湖女侠秋瑾,两人一见如故。恰在这时,五大臣出洋考察一事发布,吴越认为这是清廷愚弄天下、借以维护其统治的一场骗局,遂决定先放铁良一马,转而刺杀五大臣。秋瑾对此极为支持,几次陪着他去前门车站踩点,商量行刺计划。之后秋瑾回老家筹备起义,吴越就在会馆里等待时机,并写下了《暗杀时代》等文章,希望未婚妻不要为自己悲伤,而要像罗兰夫人那样坚强。罗兰夫人是法国大革命时的领导人之一,在被送上断头台时留下了千古名言:“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她另外还有一句名言:“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
9月23日,五大臣出发前一天,革命同志、同时也是五大臣随员的杨笃生告知了吴越详细的出行计划。当晚吴越在桐城会馆大摆筵席,招待同乡好友。第二天一早,他和张榕乔装打扮成公务员,怀揣杨笃生亲手制作的炸弹,前往火车站,成功混了进去,吴越甚至混上了专车。
专车共五节车厢,前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豪华花车,第四节归仆从,最后一节装行李。吴越欲从第四节车厢进入花车时,被卫兵拦了下来,其南方口音引发了对方的怀疑,不让他过,正纠缠间,机车与列车相接,车身猝然被撞后退,乘客皆站立不稳,互相撞击,致使吴越身上的炸弹自行引爆,他自己壮烈牺牲,并炸死周围3个随从,伤了十几人。五大臣中,绍英伤了右股,载泽擦破头皮受了轻伤。
北京城戒严了,破案的重任,落到了工巡局头上。京师工巡局由肃王善耆主管,北洋警政督办赵秉钧因为创办直隶巡警,经验卓著而被安排主持实际工作。
侦破此次天字第一号大案,赵秉钧充分展露了他的天赋,带领手下一帮得力干将,不辞辛劳,历经艰苦,居然真把案子破了,抓住了那天趁乱逃走的张榕。最后是袁世凯觉得大事化小为好,张榕才躲过一劫,只被关进监狱了事。
因为这一番波折,出洋考察一事耽误了些日子,这段日子里,端方很是着急,生怕老佛爷改变主意。好在立宪呼声高涨,民意难违,尤其到了当年10月,俄国沙皇被迫颁布《十月宣言》,宣布进行政治改革,开设议会(国家杜马),立宪变法,西方列强中最后一个专制政权随之宣告结束。这个消息深深地刺激了大清朝,举国又是一片沸腾。慈禧坐不住了,立刻召见载泽,催促他们五个人抓紧考察各国宪政去。
但此时绍英一是伤还没好,二是已成惊弓之鸟,死活不肯再去。徐世昌没受伤,但他也害怕,早早就利用朝廷设立巡警部的机会,请求奕劻保他当了尚书,而以赵秉钧为侍郎。新官上任,事情多如牛毛,另外再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新被派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徐世昌,终于躲过了这个危险的差事。
接替他们二人的,是顺天府丞李盛铎及山东布政使尚其亨。出发前,慈禧太后亲自召见,殷殷饯行,场面极为隆重。因为吴越行刺在前,戴鸿慈代表五大臣的发言显得颇为悲壮:“人臣以身许国,义无反顾。”
这一次五大臣兵分两路。1905年12月19日,端方、戴鸿慈一路从上海吴淞口乘坐“西伯利亚”号邮轮前往日本,由日本转道美国,再奔赴欧洲诸国;1906年1月14日,载泽、尚其亨、李盛铎一路,则乘坐“克利刀连”号,同样驶往日本,同样经日本转道美国再赴欧洲,只是具体路线并不相同。
清廷终于开始行动,顿时引来全世界一片喝彩。德国《科隆日报》为此发表文章:“他们此次出洋是为了学习日本、欧美的宪法、政治制度和经济体系,很有可能,他们会将西方的宪法、政治制度和经济体系移植到中国去。”英国的《泰晤士报》则做了如此报道:“人民正奔走呼号要求改革,而改革是一定会到来的……今天的北京已经不是几年前你所知道的北京了。中国能够不激起任何骚动便废除了建立那么久的科举制度,中国就能实现无论多么激烈的变革。”
老外们的热情期待丝毫也缓解不了五大臣的辛苦,海上风急浪高,光从上海坐船到日本就要两天,还好养尊处优的大臣们经受住了考验。安然抵达后,他们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日本天皇接见了他们,前首相伊藤博文也特意前来拜访。
等坐了十几天船经夏威夷抵达美国本土后,清国考察团更是引发轰动。罗斯福总统接见之外,考察团所到之处无不引得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前来围观这些前面秃瓢脑后留小辫子的怪叔叔——要知道,席卷全美的嬉皮士运动及由鲍勃·迪伦、约翰·列侬他们引爆的全球摇滚浪潮,得到将近60年之后才会到来。
到欧洲后和在美国的待遇一样,英国是国王接见,法国是总统设宴招待。总之,所到15国,他们都见到了国家元首。另一方面,来自民众的热情更加澎湃,对这些扮相怪异的异邦来客,人们无不争相围观、一睹为快——只是围观,人们并无恶意。比如在瑞典,市民们送花、唱歌欢迎致礼;而在德国,当考察团游览德累斯顿爱博河时,无数游人都停下来向他们挥手致意……
当然也有一些小尴尬,像在美国三藩市,端方曾被宾馆的旋转门所困,死活走不出来,搞得狼狈不堪;而在旧金山,宾馆服务员帮考察团一行携带行李进入电梯时,大臣们竟误认电梯间为客房,觉得将他们安排住进如此不够档次的小房间,对此极度不满……这些只是小插曲,总的来说整个考察进行得很顺利。1906年7月,两路考察团前后脚回到上海,却无法回京复命,因为考察报告还没到。
原来大臣们为了不至于太辛苦,加上自知对宪政茫然无知,早在抵达日本的时候,即已由当过驻日本公使的李盛铎,派首席随员熊希龄去找人代写考察报告,结果找到了正穷困潦倒的大才子杨度。杨度实收一万块银元后,觉得时间很充裕,请熊希龄吃喝玩乐一番,便把这事放开了。五大臣没想到这帮留学生办事居然也这么不靠谱,只能以“考察东南民气、征集各省意见”为名,留下端方、戴鸿慈在上海等候,载泽等人先回北京做口头汇报。
端方马上派人去东京催杨度交稿,杨度这才开始翻阅资料,运笔构思。不愧大才槃槃,根本就没去过欧美的他,居然写出了两篇像模像样的宪政考察报告——《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再加上“乱臣贼子”梁启超应杨度之请所写的一篇《考察各国宪政报告》及《请定外交政策密折》等若干条陈奏稿,这些文章全部送到上海后,五大臣这才放了心。
和载泽他们的回京路线一样,端方、戴鸿慈同样先到天津。袁世凯的接待规格同样很高,他和端方交情不同,等戴鸿慈酒足饭饱回行馆睡觉之后,两个人绞尽脑汁密谋一番,定下了“立宪改革由改革官制入手”的宗旨,然后由袁世凯写了一份奏疏,托端方回京后代递给慈禧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