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再想和谁说什么,不时地转过他那残留着红潮的斑驳脸来瞅着我。我为刚才看到被打倒在地的教员时自己竟仿佛所受的屈辱有了一点消解似的念头感到可耻。这样一想更觉得痛苦。我的身体太疲乏了,而且感到寒冷袭人。我咬着嘴唇睡着忍受着,身子听凭汽车断断续续的颠簸。
汽车在市区入口处的加油站前停了下来。看着职员和我的那些伙伴“羊们”及别的乘客都下了车。司机没有代替乘务员收票,有几个人下车时把又小又薄的车票团成一团扔到了乘务员的坐席上面。
汽车又开了起来。我发现教员的视线仍然执拗地纠缠着我,不由得有些胆怯。教员明显地想和我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甩开他好。我躲开教员的目光,扭过身去望着后部宽大的玻璃窗。玻璃窗都被细密的雾粒蒙住了,像一面昏暗的镜子木然地映照着车内的一切。那里面仍然可见正在注视着我的教员的脸,我被一种无法摆脱的烦恼攫住了。
在下一个停车站,我几乎跑着下了汽车。通过教员的身边时,我像躲避传染病似的扭着头挣脱了教员那纠缠不休的视线。雾沉淀在人行道上,空气宛如有着淡淡密度的水。我把风衣的领子紧紧地拽紧在喉头抵御寒冷,望着汽车车尾卷着缓慢的雾的旋涡远去,一种凄惨的安逸感油然而生。回过头用手掌擦着玻璃看我的职员的身影雾蒙蒙地浮现在汽车的尾部。我感到了一种和亲属离别般的情感的震撼,啊,那些在同样的空气中露出了屁股的同伴们啊!不过,我又为自己那种很低俗的亲近感感到难为情,从车尾窗玻璃上移开了目光。不能让在温暖的客厅里正等着我的母亲和妹妹觉察出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屈辱,我必须打起精神来。我把大衣裹紧,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那样突然毫无理由地决定跑起来。
喂,你……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喂,你等一下啊。
那个声音又返了回来,我又面对着那已经迅速离我远去了的讨厌的“受害”。我一下子泄了气耷拉下肩膀。那声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那个穿着雨衣的教员的声音。
等一下啊。教员要舔湿干冷的嘴唇似的伸出舌头,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连声叫着。
从这个男人身边逃脱是很难的,我充满了这种预感,无力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教员微笑着,他体内充满了奇妙的威力;令我感到整个被包裹住了似的。
那事我想你不会忍气吞声吧?教员很谨慎地说。别的家伙都不吭声,只有你不想忍气吞声要和他们斗一斗吧?
斗?我吃惊地注视着教员的脸,薄薄的皮肤下潜藏着重新燃烧起来的情感。那一半是抚慰一半是强迫。
我帮着你和他们斗。教员向前跨了一步说。不管到哪里我都去给你作证。
我暧昧地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建议,教员充满了激励的手腕搭上正要走开的我的右臂。
去报告警察,还是早点去好。派出所就在那里。
不顾我惊慌失措的抵抗,像是拽着我似的一面迈出坚定的步子,一面朝我做了个短促的微笑。那里很暖和,我住的地方连点热气也没有。
尽管我心中厌烦地抵抗着,但让人看上去我们挽着胳膊那样子还挺像亲密的友人。穿过人行道,朝浮现在雾中发出一道狭窄的光亮的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里一个年轻的警官俯身在写满了粗体字的笔记本上,热烘烘的火炉烤着他那年轻的脖颈。
晚上好。教员说。
警官抬起头来注视着我。我困惑地抬头看着教员,可他却像是防止我从派出所逃出去似的堵在那里盯着我。警官那充血的惺忪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盯到教员的身上。然后,再看我的时候,警官的眼睛就显得很紧张。他似乎从教员那里接受了某种信号。
哎,警官就那么盯着我催促着教员说。
出了什么事?
和兵营的外国兵有关。教员试探着警官的反应缓慢地说。被害人就是他。
兵营?警官显得有些紧张。
这些人遭受了外国兵的暴行。
警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马上全身上下地扫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我的皮肤上寻找殴打的迹象和刀伤,那些伤痕毋宁说是潜藏在我的皮肤表面下边的,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人用手指来搅和它。
请等一下,我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好像忽然被不安笼罩住了,年轻的警官说着站了起来。兵营的问题得慎重处理。
警官走到编着藤条间壁的最里间去了。教员伸出胳膊拍着我的肩膀。
咱们也慎重点。
我沉默地低着头,感到火炉的暖气烤在冻得发硬的脸上,皮肤像搔痒痒似的舒缓开来。
中年警官随着年轻的警官走进来时,还揉着惺忪的睡眼,做出努力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样子。然后,他转过疲劳的肌肉松弛的脖子瞅着我和教员,并示意我们坐下。我像没看见似的没有坐,教员屁股刚沾了一下椅子,又像是监视我,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警官们一坐下,便有了一种讯问的气氛。
你被兵营的士兵打了?中年警官问。
不,没有被打。教员撅着被穿红皮夹克的男子打了一拳还有些青黑色的下巴说。是比殴打还厉害的暴行。
怎么回事?中年警官问。那是什么暴行呢?
教员用鼓励的眼光注视着我,但我仍然一声不吭。
在公共汽车里,一帮喝醉了酒的外国兵把这些人的裤衩给扒下来了。教员气愤地说。而且,让人光着屁股撅着……
羞耻像打摆子似的使我周身抖动起来。风衣口袋里我攥起了开始颤抖的手指。
光屁股?年轻的警官疑惑不解地问。
教员踌躇地看着我。
屁股受伤了吗?
用手掌啪啪地拍打了一顿。教员断然地说。
年轻的警官忍住笑,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
到底怎么回事?中年警官充满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说。是不是闹着玩呢?
我们一愣。
就是啪啪地拍打两下光屁股,那也死不了人哪。中年警官顶了教员一句。
死是死不了啊!教员激动地说。可是,那是在满是人的公共汽车车厢里,露出屁股像狗似的撅着。
羞耻在体内发热,低着头的我也感到警官在教员面前有点发憷。
他们威胁你了吗?年轻的警官劝解教员似的说。
拿着一把挺大的尖刀。教员说。
确实是兵营的外国兵吗?年轻的警官声音含着热情地说。请说详细一点。
于是,教员把公共汽车里的事件详细述说了一遍。我低着头听他说。
在警官们好奇的眼睛里,我感到我的裤子和鞋好像又都被脱掉了,像鸟似的撅着毛棱棱的屁股。
真是太不像话了。露出黄牙的中年警官并不掩饰猥亵的笑说。
别的人就那么看着吗?
我……教员从紧闭着的齿缝问挤出像呻吟般的声音说。看的时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你下巴被打了吧?年轻的警官扫了教员一眼说。
不,那不是外国兵打的。教员不高兴地说。
那么,请填写一下受害登记好吧。中年警官说。然后,我们再认真地讨论一下这事件该怎么处理,否则很难办。
这算不上什么难处理的麻烦事吧。教员说。很明显,他们就是使用暴力让人当众出丑。总不能忍气吞声吧。
法律上能怎么样呢?中年警官打断教员的话说。你的住所和姓名?
问我吗?教员问。
我们想问受害者本人。
我吃了一惊,使劲地摇摇头。
怎么?年轻的警察不解地皱起眉头。
绝对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我考虑。我为什么要跟着教员进派出所呢。如果这样精疲力竭地任凭教员摆布的话,我自己所受的屈辱岂不成了四处做广告的宣传了吗?
说吧,你的住所和姓名。教员扳着我的肩膀说。我们还要起诉他们。
我躲开教员的手臂,但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自己没有起诉的意思好,紧紧地咬着嘴唇,忽然间我又成了哑巴。闻着烤炉的味道我有点想呕吐,心里在烦躁不安地默默念叨快点结束吧。
受害的不光是这个学生。教员仿佛改变了主意似的说。我以证人的形式报告这个事件可以吗?
如果受害者本人不说,我们也无法听取那种含混的说法。按理说报纸也不会接受的。中年警察说。又不是杀人、行凶什么的,不过拍拍光屁股,唱唱歌罢了。
年轻的警官忽然转过脸去,忍住了笑。
喂,你怎么的了?教员焦急地问。
我想就那么埋着头走出派出所,可教员却在我的通路上叉着腿堵着我的去路。
喂,你听着。他用起诉一样的声音坚定地说。得有一个人为这个事件做出牺牲。你是想在沉默中遗忘掉它吧,我看你还是下决心为此付出点儿牺牲吧,做一头牺牲的羊!
做羊?我对教员的话很气愤,可他还努力热心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并且露出了恳切与和善的表情。我还是固执地闭口不说一句话。
你不要不吭声,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喂,你怎么了?
明天也可以。中年警察注视着互相瞪着又不言语的我们站起来说。你们两个把话说清楚后再来。那时候,你们是否起诉兵营的外国兵我就不清楚了,可是……
教员反驳警官说了句什么,但警官厚厚的手掌还是搭在我和教员的肩上,像送熟客似的把我们推了出来。
明天的话,不晚吧?那时候,我们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我今天晚上就……教员急忙说。
今天晚上不是大体上听了一遍吗。警察有点动感情地说。而且,直接的受害者并没有起诉的意思吧?
我和教员出了派出所。从派出所里发出的灯光变得很浓,被映照着光晕的狭窄的雾包裹着。
我沉默着走进光雾之外的冰冷黑暗的夜里。我又困又乏。我多想快些回到家里,默默地和妹妹们一起吃已经等了我很久的晚饭,然后再把自己的屈辱紧紧地搂抱在胸前,蜷着身子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吧。到了第二天大概也许就会好点了吧……
可是,教员却紧跟着我来了。我加快了脚步,而教员那有力的脚步声就在我的身后响着。我回过头来,盯了一会儿教员的脸。
教员的眼光灼热而又有些烦躁。雾粒牢牢地沾在他的眉毛上闪着光。
你为什么在警官面前一声不吭,为什么不告发那些外国兵?教员说。沉默就能忘掉一切吗?
我从教员的脸上移开视线,趋身快步走了起来。我决心无视后面跟来的教员。我板起面孔走着,也不拂去贴在脸上的冰凉的雾粒。道路两侧所有的商店都熄灯打烊了。只有我和教员的脚步声在被雾气裹住的无人的街道上响着。在离开人行道要拐进我家的那条路时,我回头扫了一眼教员。
如果你想不声不响地谁也不让知道的话,你就太卑怯了。教员好像要等着我回头似的说。你这态度不是彻底屈服于那些外国兵吗?
我故意装出没有听见教员的话的样子跑进了胡同,但教员也快步紧紧地追上来了。他也许打算一直跟到我家查明我的姓名。我扫了一眼自己家亮着的门灯,从那前边走了过去,在胡同的尽头拐了个弯又走回到大街上。教员也放慢了脚步跟着我。
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住址。教员在我的身后喊着。因为过后还要和你联系,商量今后的作战方针。
我被愤怒和烦躁一股脑儿罩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风衣的肩头已经被雾打湿,变得很沉重。脖子触到上面冰凉凉的。我一边发抖一边无言地走着。好长时间我们就那么走着。
走到市里的繁华街时,我看见娼妓从暗处像动物似的伸出脖子在等着我们。为了避开她们我上了车行道,并且就那么横穿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天很冷,我无法忍受下腹部激烈的抽搐,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在一个水泥墙墙角撒了一泡尿。教员和我并排站着,一边撒尿一边对我说。
喂,只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们不能把那事儿隐藏在黑暗之中。
娼妓透过雾朝我们望着。我扣上风衣的纽扣默默地往回走。教员和我并肩从那儿走过去的时候,娼妓朝我们甩过来一句简短的脏话。被雾刺激的鼻孔黏膜疼痛地发出微微震颤,我被疲劳和严寒击垮了,腿肚子变得僵硬,鞋里肿胀的脚也疼了起来。
我必须谴责或用我的腕力来抗拒教员的跟踪。可是,我就像一个哑巴失去了语言,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对和我并肩一起走着的教员只是绝望地生着气。
我们再次来到往我家那边去的路口时,夜更深了。我多么想钻进被窝里好好地睡上一觉啊,这愿望太强烈了。我从那儿走过去,再往远走实在是我难以忍受的。这念头忽然涌上来不断地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咬着嘴唇突然猛地撞了教员一下,就朝着黑暗狭窄的胡同里跑了进去。两侧院墙里的狗狂吠起来。
我仰着下巴大口喘着气,一边跑着,一边喉咙里发出悲鸣股的声响。侧腹开始疼痛起来,我用手按住它往前跑。
在路灯光像雾似的淡淡照亮的街拐角处,我被身后伸过来的有力的手臂搂住了肩膀,像是要抱住我似的,教员把身体贴了上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于是,我的鼻子和口里也喘出了白色的消融在雾中的呵气。
今晚,看来要被这家伙纠缠着在冰冷的大街上无休无止地一直走下去了,我精疲力竭地想。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而无力,体内充满了烦躁和悲哀。我使尽全力挣脱开教员的手腕。可是,教员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就耸立在我的面前,那意思是绝不放开我。我和教吊对视了一会儿感到绝望极了。怎样才能不让失败和悲哀流露出来呢?该如何是好呢?
你为什么非要隐瞒自己的名字呢?教员疲倦的声音嘶哑地说。
我沉默地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和意志怒视着教员。
我要查明你的名字。教员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忽然,眼泪从他愤怒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要把你的名字,还有你受到的屈辱,都公开出来。并且,要让那些士兵,让你们那些人都无地自容,不把你的名字搞清楚,我决不离开你。
(李庆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