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必须承认,我正躺在本多夫一所文科中学的美术教室里。本多夫有三所文科中学:腓特烈大帝中学,阿尔贝图斯中学,但这最后的一所,第三所,也许用不着我讲,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中学。在腓特烈大帝中学的楼梯间里,老弗里茨像难道不是特别华丽、特别大吗?我在这所中学读过八年书。那么,在其他学校里,为什么不能在同样的地点也挂上这张像呢?而且也这么清晰、显眼,你一登上二楼,它就立即映入眼帘。
现在,我听见外面重炮在轰鸣。要没有炮声,周围几乎一片沉寂;只听见偶尔传来大火的吞噬声,以及黑暗中什么地方山墙倒坍的巨响。炮声均匀而有节奏。我在想:多出色的炮队啊!我知道,炮声通常也是这样的,但我还是这么想。我的上帝,多么令人宽慰,令人惬意的炮声,深沉而又粗犷。如同柔和而近于优雅的管风琴声。它无论如何也是高雅的。我觉得大炮即使在轰鸣时,也是高雅的。炮声听起来也是那么高雅。确实是图画书里打仗的模样……接着我想到,假如再有一座阵亡将士纪念碑落成,碑顶竖着更大的金色铁十字,并装饰着更大的月桂花环石雕,那么又该有多少人的名字要刻上去啊!我突然想到:倘若我果真是在母校,那么我的名字也将刻到石碑上去;在校史上,我的名字后面将写着:“由学校上战场,为……而阵亡。”
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否当真回到了母校,我现在无论如何要把这一点弄清楚。阵亡战士纪念碑并无特色,也毫不引人注目,到处都一样,都是按一种格式成批生产的,是的,需要时,随便从哪个中心点都可以领到……
我环顾这间宽大的美术教室,可是图画都被人取下来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凳子,像一般的美术教室那样,为了使室内光线充足,这里有一排窄长的高窗户。从这些凳子和高窗户上能看出什么来呢?我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如果我在这个小天地里呆过,我能不回忆起什么来吗。因为这是我八年来学习画花瓶和练习写各种字体的地方,有细长精致的罗马玻璃花瓶出色的复制品,它们由美术教师陈放在教室前面的架子上,还有各种字体:圆体、拉丁印刷体、罗马体、意大利体。在学校所有的课程中,我最讨厌这门课了。我百无聊赖地度过这时光,没有一次我能把花瓶画得像样,能把字描好。面对这回音沉闷而单调的四壁,我所诅咒的,我所憎恶的又在哪里呢?我回想不起什么来,于是默默地摇摇头。
那时,我用橡皮擦了又擦,把铅笔削了又削,擦呀……削呀……我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我记不清是怎么受伤的,我只知道我的胳膊不听使唤了,右腿也动不了了,只有左腿还能动弹一下。我想,他们大概把我的胳膊捆在身上了。捆得这么紧,使找动弹不得。
我把第二个烟头啐了出去,落到干草垫之间的过道里。我试着要活动活动胳膊。可是我疼得禁不住要叫喊起来。我又叫喊开了,喊一喊就舒服多了。另外我也很生气,因为我的胳膊不能动弹了。
医生来到我跟前,摘下眼镜。眯着眼睛注视着我,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背后站着那个给过我水喝的消防队员。他和医生耳语了一阵。医生又把眼镜戴上,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了他那双在厚眼镜片后面瞳孔微微转动着的大眼睛。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看得这么久,使我不得不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去,这时他轻声地说:“等一会儿,马上就轮到您了……”
然后,他们把躺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抬了起来,送到了木板后面去;我目送着他们。他们已把木板拉开,横放着,墙和木板之间挂着一条床单,木板后面灯光刺眼……
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床单又被拉开,躺在我旁边的那个人被抬了出来;抬担架的人面容疲倦、冷漠,步履蹒跚地抬着他朝门口走去。
我又闭上眼睛想,“你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受了什么伤;另外,你现在是不是就在自己的母校里。”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冷漠、如此无情,仿佛他们抬着我穿过一座死城博物馆,穿过一个与我无关的、我所陌生的世界,虽然我的眼睛认出了这些东西,但这只是我的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事:三个月前我还坐在这里,画花瓶,描字,休息时带上我的果酱黄油面包下楼去,经过尼采、赫耳墨斯、多哥、恺撒、西赛罗、马可·奥里略等人的画像前,再慢慢地走到楼下挂着《美狄亚》的过道里,然后到门房比尔格勒那里去,在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喝牛奶,甚至可以冒险地抽支烟,尽管这是被禁止的。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一定把躺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抬到楼下放死人的地方去了。也许那些死人就躺在比尔格勒那间灰蒙蒙的小屋里,这间小屋曾散发着热牛奶的香味、尘土味和比尔格勒劣等烟草的气味……
抬担架的终于又进来了,这回他们要把我抬到木板后面去。现在我又被摇晃着抬过门口了,在这一刹那间,我看到了肯定会看到的东西;当这所学校还叫托马斯中学的时候,门上曾经挂过一个十字架,后来他们把十字架拿走了,墙上却留下了清新的、棕色痕迹,十字形,印痕深而清晰,比原来那个旧的、浅色的小十字架更为醒目。这个十字印痕干净而美丽地留在褪了色的粉墙上。当时,他们在盛怒之下把墙重新刷了一遍,但无济于事,粉刷匠没有把颜色选对,整面墙刷成了玫瑰色的,而十字呈棕色,依旧清晰可见。他们咒骂了一阵,但也无济于事,棕色的十字仍清晰地留在玫瑰色的墙上。我想,他们准是把涂料的经费都用完了,因此再无计可施。十字还留在这里,假如再仔细地看看,还可以在右边的横梁上看到一道明显的斜痕,这是多年来挂黄杨树枝的地方。那是门房比尔格勒夹上去的,那时还允许在学校里挂十字架……
当我被抬过这扇门,来到灯光耀眼的木板后面时,就在这短短的一秒钟内,我突然回忆起了这一切。
我躺在手术台上,看见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上面那只灯泡的透明玻璃上,但是变得很小,缩成一丁点儿的白团团,就像一个土色纱布襁褓,好似一个格外嫩弱的早产儿。这就是我在玻璃灯泡上的模样。
医生转过身去,背朝着我站在桌旁,在手术器械中翻来翻去。身材高大而苍老的消防队员站在木板前,他向我微笑着,疲倦而忧伤地微笑着,那张长满胡子茬的肮脏的脸,像是睡着了似的。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肩膀投向木板上了油漆的背面。就在这上面我看见了什么,自我来到这个停尸间之后,它第一次触动了我的心灵,震撼了我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使我惊骇万状,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黑板上有我的笔迹。在上端第一行,我认出了我的笔迹,这比照镜子还要清晰,还要令人不安,我不用再怀疑了,这是我自己的手迹!其余的一切全都不足为凭,不论是美狄亚还是尼采,也不论是迪那里山地人的侧面照片,或是多哥的香蕉。连门上的十字印痕也不能算数。这些在别的学校里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决不相信在别的学校有谁能用我的笔迹在黑板上写字。仅仅在三个月以前,就在那绝望的日子里,我们都必须写下这段铭文。现在这段铭文还依旧赫然在目:“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哦,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因为黑板太短,美术教师还骂过我,说我没有安排好,字体写得太大了,他摇着头,自己却也用同样大的字在下面写了:“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这里留着我用七种字体写的笔迹:拉丁印刷体、德意志印刷体、斜体、罗马体、意大利体和圆体。清楚而工整地写了七遍:“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医生小声把消防队员叫到他身边去,这样我才看见了整个铭文,它只差一点就完整无缺了,因为我的字写得太大,占的地位也太多了。
我感到左大腿上挨了一针,全身猛地震颤了一下,我想抬起身子,可是坐不起来;我向自己的身手望去,现在我看到了,因为他们已经把我的包扎解开了,我失去了双臂,右腿也没有了!我猛地仰面躺了下来,因为我不能支撑自己。我失声呼叫,医生和消防队员愕然地望着我,可是医生只耸了耸肩膀,继续推他的注射器,筒心缓缓地、平稳地推到了底。我又想看看黑板,可是现在消防队员就站在我跟前,把黑板挡住了。他紧紧地按住我的肩膀,我闻到的是一股烟熏火燎的糊味和脏味,这是从他油腻的制服上发散出来的。我看到的只是他那张疲惫忧伤的面孔,现在我终于认出他来了——原来是比尔格勒!
“牛奶。”我喃喃地说……
(黄文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