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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日本)川端康成(1)

Kawabata Yasunari(1899—1972)

伊豆的舞女

的学生帽,在蓝底白点布褂下面系条裙子,肩挎书包,只身一人在伊豆旅行,到那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宿,然后,足登高木齿木屐,攀临天城。纵然那层峦叠嶂、原始莽林和苍石崦岩的秋色是那样令人赏心悦目,但我还是为另一个期待而心头乱跳,两腿加快了速度。这时,豆大的雨点迎面扑来。我向蜿蜒曲折的陡峭山坡健步疾行,终于到达山顶北口的一家茶馆,舒了一口气。江湖艺人一行弓端坐在那儿小憩,我因心中的期待过于出乎意料地得到实现,不由得伫立在门口愣怔着。

舞女发现我伫立在门口,忙不迭把自己坐着的坐垫抽掉,翻个个儿放在一旁。

“噢……”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坐到坐垫上去。由于翻山爬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加上对舞女这一举止的惊诧,“谢谢”这句话竟卡在嗓子眼,没有说出来。因为和舞女面对面坐得很近,心中慌乱,便从衣袖摸出香烟来。于是,舞女又把她同伴的烟灰缸,向我这边移了移,我依然没吭一声。

这舞女大约十七岁的模样,梳着我全然不知的奇异古式发型。

尽管这发髻使她那张矜持的蛋圆脸庞显得很小,却也和谐协调,那美姿妙态就仿佛是一幅把浓密黑发夸张地画成为稗史般的仕女画。舞女的同伴,除了一位四十岁妇女和两位妙龄女郎,还有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这男子穿件衣领和后背印有长冈温泉旅馆商号的罩褂。

截至目前,我已经同舞女她们打过两次照面了。最初一次是在去汤岛的途中,在汤川桥附近,她们去修善寺的路上。当时有三位年轻女子,舞女手里拎着鼓。我回过头向她们瞥了一眼,游子感觉顿袭心上。第二次是我住到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走街串巷到旅馆卖艺。我坐在楼梯当中,聚精会神看舞女在前厅地板上翩翩起舞。如果说她们昨天还在修善寺,今晚在汤岛,那么,明天大概要翻越天城南侧,去汤野温泉了。估计在天城南侧七里的山路上,我一定会追上她们。我在心中这么盘算着,匆匆赶路,却在茶馆不期而遇,一时不知所措。

须臾,茶馆老太婆把我领到一处房间。这房间好像从未有人居住,没有门窗。俯瞰山下,是美丽的壑涧。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牙齿打颤,浑身缩瑟发抖。我向端茶走过来的老太婆表示冷,她说:

哎呀,少爷,您不是浑身都湿透了吗?请到那边去烤下衣服吧。她像是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她的居室。

这房间生着火,打开纸格门,一团热气迎面扑来。我站在门口迟疑了半刻。仿佛是个水鬼的老叟,全身青肿,盘腿坐在炉旁。

这老叟两眼浑浊,黄眼珠好似腐烂了一般,惶惑地翻了一下眼皮觑了我一眼。身旁旧信纸和旧纸袋堆积如山,说他埋身在废纸堆中亦无不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个活人,毋宁说是个怪物。我呆立在那儿,怔怔地望着。

“让您看见他这副丢人的模样……可,他是我家的老头子,您放心好咧。样子很脏,动弹不了啦,您就包涵点吧。”

老太婆先这么打了个招呼。据她说:老叟长年中风,全身不遂。堆积如山的纸头,是各地寄来的医治中风的信件,和从各地邮购来的药袋。老叟或者打听过往旅客,或者根据报纸上的广告,无一遗漏地向全国各地寻求中风疗法和药物,并把这些回信和药袋完整保存在身旁,看着它们打发日子。日久天长,这些废纸就堆起一座小山来。

我无言以对,欠身走近炕炉,坐了下来。爬山越岭的汽车震撼屋宇。我在心中暗忖,现在还只不过是秋天,山上就已这么冷,不久,大雪就要覆盖山巅,这老叟为什么不下山呢?我的衣服散发出水蒸气,炉火正旺,把人烤得头昏脑涨。老太婆向店堂踱去,同江湖女艺人攀谈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上次带来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长得这般模样啦。闺女出息了,您也熬出头啦。出落得这么水灵灵的,还是女孩子长得快呀。”

将近一小时后,传来江湖艺人整装待发的动静。尽管这已经不是我应当沉住气的时候,但我也只能干着急,鼓不起站起来的勇气。虽然说她们对旅行已经习以为常,但毕竟是妇女,即使落在她们身后十町或二十町,只要跑上一会儿,肯定会追上的。我在心里这么合计着,在炕炉旁如坐针毡。正因为舞女们不在我身旁,我的思绪反而像是松弛下来,陷入遐想之中。老太婆送走她们回到屋来,我便问她:

“今天晚上,那些艺人住在哪儿呢?”

“像她们那种人,天晓得会住到什么地方,少爷。只要有客人,管它什么地方都得住。今天晚上哪有什么准地方。”

老太婆对她们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挑起我在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真是这样,今晚干脆让舞女住到我房里来算了。

雨变小了,峰峦清晰可辨。等了十分钟,雨霁天晴,尽管老太婆苦苦挽留,我怎么也坐不住了。

“老人家,多多保重,天要变冷的。”我由衷地这么说着,站了起来。老叟吃力地翻滚着混浊的黄眼珠,微微颔首。

“少爷,少爷。”老太婆边喊边追了上来,“赏了这么多钱,实在不敢当,太对不起您啦。”

她把我的书包抱在怀里,并不打算递给我,我推辞再三,她总说再送一程,执意不肯回去。她步履蹒跚地跟着我走了一町多路,反复絮叨着:

“不敢当啊,怠慢了,我把您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下次来一定好好谢谢您,下次一定来啊,我不会忘记您的。”

我不过给她留下五角银币,她就如此受宠若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急着要追赶舞女,就觉得老太婆那蹒跚的步履,反而拖累了我。终于到达山顶隧道旁。

“非常感谢。留下老人家一个人在家不好,就请留步吧。”经我这么一说,老太婆才撒手放开了书包。

我走进黑洞洞的隧道,冰凉的水珠滴滴答答流了下来。通往南伊豆的隘口,在前方是那样的窄小,却很明亮。

走出隧道,山坡路旁一侧竖立着白栅栏,山道有如闪电般迤逦而下。在这有如模型般的眺望中,山麓那方,艺人们的身影隐约可见。我还没走完六町,就追上了她们,但又不好突然放慢脚步,只好板着面孔赶到她们前面去。在十间前单独走着的汉子,看见了我就停下脚步,说:

“走得好快呀……看样子,天晴了。”

我放心大胆地同这男子并排走去,他问长问短。女人们看见我们两个搭了腔,也从后面吧嗒吧嗒地跑过来。

那男子肩扛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妇女怀里抱只小狗。年纪最大的女孩,手里拎着包袱,年纪稍小的女孩提着柳条包,她们都携带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四十岁的妇女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话来。

“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哩。”最大的女孩同舞女喃喃低语,我回眸睇视,她边笑边说:“对吧,这点事,我还是晓得的,因为学生也到岛上来的哩。”

她们是大岛波浮港人。据说,她们从春天就离开了岛子,一直漂泊在外,因为天冷起来,未曾作过冬的准备,计划在下田呆十几天后,从伊豆温泉回岛上去。听到大岛这地名,使我更加感到一股诗意,于是,又向舞女那轻柔明丽的发髻瞥了一眼,问她许多有关大岛的事。

“好多学生到岛上游泳哩。”舞女对她的女伴说道。

“是夏天吧?”我转过脸问她,舞女嗫嚅着说:“冬天也……”

“冬天也游?”我又问了一句,舞女照旧顾盼她的女伴,嫣然一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重复了一遍,舞女脸上飞起了一层粉红,一本正经地轻轻颔首。

“傻着哩,这丫头。”四十岁的妇女嗔笑道。

到汤野,要沿河津川的溪谷,向下步行三里多地。翻过山顶,山峦和天空的颜色,甚至宛若南方。我同那男子家长里短滔滔不绝,异常亲热。穿过荻乘、梨本等村庄,在望得见山麓下汤野的茅草屋顶时,我对男子表示,想同她们搭伴旅行到下田,他喜溢眉宇。

当四十岁的妇女在汤野客店前,脸上透出就此分手的神情时,那男子说:

“这位先生说,他想和我们搭伴哩。”

“这敢情好啦,这敢情好啦。出门要结伴,处世靠人缘嘛。我们虽然是些下等人,但也可以帮您解解闷。您先上楼歇会儿吧。”

她打着一串哈哈。姑娘们不约而同把目光射向我,在漠然的神色中,又好像有些娇羞腼腆,不言不语地看着我。

我跟着她们上了客店二楼,把手里的行李撂到地下。此地的铺席和纸格门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来茶水,跪在我跟前,红晕浮上双颊,双手颤抖,茶碗险些从托盘掉出来,她用力使茶碗保持平稳,慌忙放到席上,然而水滴还是溅了出来。她的脸庞赧然一红,我也怔呆了。

“哎呀,真讨厌!这丫头在男人面前也知道害羞了,嗳,嗳……”四十岁的妇女好像有点惊惶失措,蹙起眉头,把毛巾掷了过去,舞女拾起来拘谨地揩抹铺席。

四十岁的妇女这意外的一席话,使我猛然反躬自省,被山顶老太婆挑起的邪念冰消雪融。

蓦地,四十岁的妇女说:

“这位学生,您这件蓝底白点布褂太好看啦。”她不住地端详我的布褂,“这位先生的白点,和民次那件是一个花纹,喔,是吧,不是一样吗?”

她一再盯问身旁的女孩,然后对我说:

“我把正在上学的孩子留在家里了,这会儿想起了他。你这件白点和他的一模一样。这阵子,蓝底白点可真贵,日子不好过啊。”

“他念的什么学校?”

“小学五年级。”

“噢,才小学五年级……”

“他在甲府上学。我们在大岛虽然住了很久,但老家却是甲斐的甲府。”

大约休息了一小时,然后,那男子把我送到另一家旅馆。我一直以为,我和这些艺人都住在那家客店。我们穿过大街,绕过小河边一家澡堂旁的桥。桥那边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内部浴池,那男子也跟着进来。他告诉我说,他今年二十四岁,老婆怀过两次孕,都因为流产和早产,一个也没有活成。因为他穿件印着长冈温泉商号的罩褂,我一直以为他是长冈人。从他文质彬彬的仪表和谈吐来看,估计他可能出于好奇或迷上了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提行李,跟着一道来的。

洗完澡,我立刻去吃午饭。我是清晨八点离开汤岛的,这时已快三点了。

这男子临走,在院子里仰脸同我告辞。

“用这点钱买些柿子吃吧。我就不下楼了,请原谅。”

话音刚落,我把钱用纸包好扔了过去。那男子本想不理睬这包钱,因为掉在地上,刚走两步又踅回,拾起钱说:“不要这样。”

又把钱扔了过来,落在茅草屋顶,我又扔了回去,他拾起就走开了。

从傍晚起,大雨滂沱。已无从辨认山峦的远近了,莽莽苍苍,眼前那条小河顷刻间混浊起来,一片黄色,流水的声响也变大了。

雨这么大,舞女们哪里还会到这儿来卖艺,我这么想着,陡地坐立不安起来,几次三番到澡堂洗澡。室内阴暗。在通往邻室的纸格门开了个四方形窟窿,从门楣上吊了一盏灯,两个房间共用。

咚、咚、咚,霪雨霏霏中,远处传来轻轻的鼓声。我拼着几乎把遮雨板砸烂的劲头,推开遮雨板,探出身去。鼓声好像近了些,风雨兜头袭来。我闭上两眼,屏息静听,想搞清那鼓声是从哪个方向怎样传过来的。不久,三弦的声浪由远及近飘然而来,中间夹杂着女人冗长的喊叫和喧笑,我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是艺人们被叫到客店对过的饭馆出局。从声音中可以分辨出,有两三个妇女和三四个男子。估计她们在席终人散后,可能兜到这儿卖艺,于是,静候她们光临,然而,那边的酒席已经不是什么热闹,而变成哄笑打闹了。女人尖啸刺耳的喊声,闪电似的不时尖锐地划过黑夜传来。我神经质地久久敞着门,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每听到鼓声,烦虑尽涤,心想:唔,舞女还呆在酒席上,坐在那儿击鼓哩。

鼓声一停,我就心神不安,心儿沉向雨声的深处去。

半晌,不晓得他们是在捉迷藏,还是团团围起翩翩起舞,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延续了好久,突然,戛然而止,一片岑寂。我把眼睛瞪得溜圆,想透过这黑压压的一片,弄清这静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舞女今晚是否被玷污而捏了一把汗。

关好遮雨板躺下,依然心绪烦乱,于是起来洗澡,烦躁地搅着水。暴雨初霁,新月当空。经过雨水浇洒的秋夜,凄凉萧瑟的此刻,即使光着脚悄悄溜出浴室,也什么都干不成了。已经过了两点。

翌晨,过了九点,那男子来旅馆看我。我刚刚起床,约他同我一起洗澡。这是一个晴空如洗的南伊豆小春天气,小河因大雨而涨了水,横卧在浴室下面,洒满了阳光。我因为昨夜的烦恼,恍如做了一场梦,便问那男子:

“昨夜搞得很晚,挺热闹吧?”

“哪里。听见啦?”

“听见啦。”

“都是些当地人。当地人只晓得吵吵嚷嚷,一点也没有意思。”

因为他若无其事,我也就不再言声了。

“那帮家伙在那边洗澡哩……喏,他们好像看见了我,在笑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池投去一瞥。热气腾腾中,七八个赤身裸体的人,神情木然地浸泡在水里。

我忽地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从昏暗的浴池犄角跳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好像打算从脱衣处凸出的地方,向河岸纵身跳去,然而却没有跳,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用力高举双手,口中念念有词。赤身裸体,连条毛巾也没围,她就是那舞女。看到她那手脚发育得有如小梧桐树般的白嫩裸体,我的心仿佛是一泓清泉,猛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还是个孩子哩。因为看见了我们,竞高兴得光着身子直奔阳光之下,踮起脚尖,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腰肢,一派孩子气。我因为亢奋,脸上久久泛着一丝微笑。我的头脑异常清醒,就这么长久地微笑不止。

舞女的头发非常浓密,看起来就像十七八岁,而且,打扮得像个窈窕女郎,我把她完全搞错了。

我同那男子一起回到我的房间,少顷,年长女孩来到旅馆院内的花圃看菊花。舞女已走到桥的中间。四十岁的妇女离开公共浴池,向她们两个瞥去。舞女一边耸了耸肩,一边笑意盈盈,摆出一副不走就要挨说的神情,慌忙转身向回走去。四十岁的妇女来到桥旁对我说:

“请过来玩啊!”

“请过来玩啊!”年长的女孩也跟着说。女人们回去了,那男子一直坐到暮色垂落。

夜里,我正同到各地批发纸张的行商下围棋,鼓声霍地在旅馆院子里响了起来。我打算站起,说道:

“沿街卖艺的来啦。”

“唔,没有意思,那玩意儿。喂,喂,该你走了。我在这里摆了个子儿。”纸商戳着棋盘,全副精力都贯注在输赢上。我正心不在焉,艺人们好像要走,那男子在院子里打招呼说:“晚安。”

我去走廊同她们招呼。艺人们在院里窃窃私语一会儿,拐向正门。三个女孩也在那男子之后,相继道声“晚安”,像艺妓那样跪在走廊,手扶铺席行了个礼。棋盘上迅速反映出我处于败局的迹象来。

“这盘棋没有什么好下的了,我认输。”

“哪里,我才糟哩。不管怎么说,咱们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纸商连看都不看艺人一眼,一丝不苟地数着棋子,更加用心下起棋来。妇女们在屋角放好鼓和三弦,开始在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本来是我赢的这盘棋,不久却输了,纸商死乞白赖地硬磨:

“怎么样,再杀一盘,再杀一盘吧。”

然而,我只是漠然一笑,纸商也死了心,站起走掉了。

女孩们向我们的棋盘走过来,我问道:

“今天晚上还上哪儿转悠呢?”

“倒是应当转悠的,”那男子望着女孩们说,“怎么办?今天晚上就不演出了,就在这儿玩玩吧。”

“太好啦!太好啦!”

“不会挨说吧?”

“不会,就是出去转悠,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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