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
莫格里的兄弟
牛群关入小屋和牛栏,
因为直到黎明我们放纵自由。
这是骄横和暴力的时刻,
长牙利爪一起使劲。
呵,听那召唤!——好好狩猎,
遵守林莽法律的全体子民!
——林莽夜歌
狼大爹歇了一天醒来的时候,正是西昂尼山区一个暖洋洋的夜晚的七点钟。他搔搔痒,打打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地伸伸爪子,把脚尖儿上的睡意甩掉。狼大妈躺着,她那灰色的大鼻子垂下。横过她的四个翻滚着、尖叫着的狼崽子。月亮朝着他们全家居住的山洞口里射入光芒。“嗯!”狼大爹说,“又是狩猎的时候了。”他正打算跳下山坡,这时一个小身影儿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跨进门槛嘀咕道:“祝你好运气,狼主儿;祝你那高贵的崽子们好运气,长一副坚实洁白的牙齿,让他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挨饿的子民。”
这是老豺塔巴克——舐盘儿的家伙——印度的狼瞧不起塔巴克,因为他跑跑颠颠,到处作恶,搬弄是非,在村里垃圾堆上啃破布和碎皮块。可是他们也怕他。塔巴克比丛林里无论哪一个都容易发狂,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忘记自己的胆小了,他跑遍丛林,一路上见到什么就咬什么。小小的塔巴克发狂的时候,连老虎也逃跑躲避,因为疯狂虽然是件最丢脸的事儿,但是却能够吓退猛兽。我们把这叫做瘈咬病,可他们说这叫疯癫,遇见了便赶紧逃开。
“那么,进来瞧吧,”狼大爹生硬地说,“这儿没有什么可吃的。”
“对一头狼来说,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塔巴克说,“可是像我自己这样低贱的家伙,一块干骨头就是一顿好牙祭。我们豺民还挑剔什么呢?”他急忙钻到山洞深处,在那儿找到一块带点肉的鹿骨,坐下来乐滋滋地啃这点儿残羹剩饭。
“多谢你这顿美餐,”他舐着嘴唇说,“高贵的崽子多么漂亮!他们的眼睛多大呀!还这么娇嫩!真的,真的,我可记得头儿们的崽子打一开始就是人。”
塔巴克知道得很清楚,没有什么比当面恭维别人的崽子更坏事的了。他看见狼大妈、狼大爹那副不舒服的神气,心里觉得很得意。
塔巴克一动不动地坐着,为他刚才干的坏事儿感到高兴,接着他又怀着恶意说:
“大头儿舍尔汗已经换了狩猎场地。下次满月他要在这些山地上狩猎,他已经这样对我说了。”
舍尔汗是一头老虎,住在二十英里以外的万根戛河附近。
“他没有权利!”狼大爹怒气冲冲地开始说,“根据林莽法律,他不先提出警告是没有权利改换狩猎地点的。他会把十英里以内的每头猎物吓坏的,我——我这些日子得为两个小狼崽子打猎呢。”
“他妈妈不是无缘无故地叫他瘸子的,”狼大妈平静地说,“他生下来就有一条腿瘸了,所以他只杀耕牛。眼下万根戛的村民对他冒火了,他又上这儿来惹我们的村民冒火。等他走远了,他们就要搜索森林找他,草点着的时候我们跟崽子们就得跑。哼,舍尔汗待我们真是太好了!”
“要我告诉他你们的感激吗?”塔巴克说。
“滚开!”狼大爹厉声喝道,“出去跟你主子一起狩猎吧。你一晚上干的坏事够多的了。”
“我走,”塔巴克轻轻地说,“你们可以听见舍尔汗在下面丛林里。我本来可以不给你们捎这个信儿的。”
狼大爹听着,他听见一头老虎在下面通往一条小河的山谷里发出愤怒粗暴、干涩单调的号叫。老虎什么也没有逮着,即便把整个森林都吵醒了他也不在乎。
“傻瓜!”狼大爹说,“一开始干活就那么吵吵嚷嚷!他以为这儿的小公鹿跟他那些胖胖的万根戛小公牛一样傻吗?”
“嘘!他今晚猎捕的不是小公牛,也不是小公鹿,”狼大妈说,“是人。”那号叫已经变成一种哼哼唧唧、心满意足的叫声,你都分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这是迷惑那些睡在野外的樵夫们和吉卜赛人的一种喧嚷,有时候会使他们恰好跑到老虎嘴里去。
“人!”狼大爹龇着满口白牙说,“哼!难道槽里的甲虫、青蛙不够,他还得吃人,而且要在咱们的地盘上?”
按照林莽法律颁布的任何规章绝不会是毫无理由的,它禁止每一头野兽吃人,除非他向自己的崽子们表演怎样捕杀,那他也得在他这个兽群或部落等地以外的场地上猎捕。这样规定的真实原因是:吃了人迟早会招来骑着大象、扛着猎枪的白人,以及几百个带着铜锣、火箭、火把的皮肤褐色的人。这样一来,森林里的每一个子民都得遭殃。按照野兽之间自己的说法,人在一切生物中是最弱小、最没有防御能力的,去碰他是不道德的。他们也说,吃了人是要害疥癣,掉牙齿的,这倒是真的。
那心满意足的叫声渐渐大了,最后老虎突然发出扑杀时的一声猛叫:“啊!——”
可是接着舍尔汗又发出一阵哀号——那可不像老虎的声音。“他没逮住,”狼大妈说,“这是怎么回事?”
狼大爹跑出去几步,听见舍尔汗在树丛里滚来滚去,一面气呼呼地乱哼乱叫。
“这个傻瓜没有头脑,竟跳到一个樵夫的篝火堆上,把脚给烫了,”狼大爹咕噜道,“塔巴克跟他在一起呢。”
“什么东西上山来了,”狼大妈抽动着一只耳朵说,“准备好。”
丛林里的灌木沙沙地响了一下,狼大爹蹲下腰腿,准备跳跃。如果你一直在观察,你就会瞅见世界上最奇妙的事儿——那狼跳了一半停住了。原来他没有看清目标就跳了,然后试着让自己停住。结果他笔直地蹿入四五英尺的高空,又几乎正好落到他离开地面的那个位置。
“人!”他急促地说,“一个人的娃儿。瞧!”
就在他前面,一个赤身露体、皮肤褐色、刚会走路的婴孩,抓住一根低矮的树枝站在那儿。他仿佛是夜晚什么时候滚到狼窝里的一颗柔软而微微起皱的小圆粒儿。他抬头望着狼大爹的脸,笑了。
“那是人的娃儿吗?”狼大妈说,“我从来没见过。把他叼过来吧。”
狼是很会叼自己的崽子的,必要时可以嘴里衔着一只鸡蛋而不把它咬碎。尽管狼大爹的牙床紧挨着娃儿的背部,当他把娃儿放在狼崽子中间时,娃儿的皮肤一点也没有破。
“多小呀!光秃秃的!又是多么大胆呀!”狼大妈温柔地说。那婴孩在狼崽子中间推推挤挤,去挨近暖和的狼皮。“哎!他正在跟他们一起吃饭呢。这就是人的娃儿。嗨,哪一头狼能夸口说有个小娃儿混在她的崽子中间呢?”
“我常常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儿,可是在咱们狼群里或者在我这一辈子,却从没听说过。”狼大爹说,“他压根儿没有毛,我的脚一蹬就能杀死他。可是,瞧,他抬头张望了,他一点也不害怕。”
洞口的月光给挡住了,因为舍尔汗的大脑袋和宽肩膀插在进口处。塔巴克跟在他后面尖声叫嚷:“我的老爷,我的老爷,他从这儿走进去了!”
“舍尔汗赏脸光临啦。”狼大爹说,可他的眼睛充满了怒意。“舍尔汗需要什么吗?”
“我的猎物。一个小娃娃往这儿走过来了,”舍尔汗说,“他的爹妈跑掉了,把他给我吧。”
正如狼大爹说过的,舍尔汗跳到一个樵夫的篝火堆上,脚烫疼了,很生气。可是狼大爹知道洞口太窄,老虎进不来。就是蹲在那儿,舍尔汗的肩膀和前爪也挤得难受,如果一个人想在木桶里打架,就会尝到这种滋味。
“狼是自由的子民,”狼大爹说,“我们只接受本族领袖的命令,不听从随便哪个有条纹、杀牲口的家伙的吩咐。这个小娃娃是我们的——要是我们愿意杀我们自己会杀的。”
“你们愿意不愿意!这是什么话?凭我杀死的那头公牛起誓,要我站着向你们的窝探寻我应得的东西吗?知道吗?说话的是我,舍尔汗!”
老虎的咆哮仿佛雷鸣一般充满了山洞。狼大妈离开崽子们朝前跳去,她的眼睛像在暗处的两个碧绿的月亮,直对着舍尔汗冒火的眼睛。
“答话的是我,恶魔,知道吗?这个小娃娃是我的,瘸子——我的!我们不杀他。我不让你杀掉他,我要让他跟狼群一起奔跑,跟狼群一起狩猎。你瞧着吧,你这猎捕赤裸裸的小娃娃的家伙,你这吃青蛙、杀鱼儿的家伙——到头来他要猎捕你!你马上给我滚开,不然我就要凭我杀了的那头大公鹿起誓(我可不吃挨饿的牲口),让你回到你妈那儿去,你这森林里挨烫的野兽,你比你出世的时候瘸得更厉害了!滚吧!”
狼大爹惊奇地望着。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过去那些日子了,那时狼大妈在狼群里奔跑,为了表示敬意大伙不叫她恶魔,他跟其他五头狼决斗赢得了她。舍尔汗也许对付得了狼大爹,可他敌不过狼大妈,因为他知道狼大妈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她会战斗到底的。于是他咆哮着退出了洞口,他脱身以后大声叫嚷:
“每条狗在自己的院子里都敢大声吠叫!让我们看看狼群对抚养小娃娃这种事情会怎么说。这小娃娃是我的。最后他总会落到我牙缝里来的,哼,尾巴蓬松的贼!”
狼大妈在崽子中间躺倒下来,直喘气。狼大爹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舍尔汗说的倒是实话。这小娃娃怎么办,必须让整个狼群来决定。你还想留他吗,妈妈?”
“当然要留!”她气吁吁地说,“他夜里光着身子走来,又饿又孤单,可他并不害怕!瞧,他已经把我的一个小崽子推到一边去了。那个瘸腿屠夫要是杀了他,然后逃到万根戛,这儿的村民就会搜遍咱们的洞穴,作为报复!留不留?我当然要留啦。安静地躺下,小青蛙。呵,你莫格里——我要叫你青蛙莫格里——舍尔汗今天猎捕你,你猎捕舍尔汗的时候也会来到的。”
“可是咱们的狼群会怎么说呢?”狼大爹说。
林莽法律十分明确地规定,无论哪一头狼结婚的时候,可以退出他所属的狼群,可是当他的崽子们一旦长得能够站立,为了让别的狼认识他们,他必须把他们带到狼群大会上去——这种会大体上每月满月那天举行一次。这次检阅以后崽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奔跑。在他们杀死第一头公鹿以前,狼群里的成年狼若是杀死了一头小狼崽,那是绝对不能宽恕的。在哪儿找到了凶手,就在哪儿把他处死,这样做的道理是不言自明的。
狼大爹等他的崽子们能稍稍跑点路了,就在举行狼群大会的那天晚上,带着他们,莫格里和狼大妈来到会议岩——那是在铺满大石块、小石头的一个山顶上,在这儿可以躲藏一百头狼。独身的大灰狼阿克拉在力气和狡黠上都是整个狼群的首领,他伸直了身子躺在岩石上,在他下面蹲坐着四十来头各种大小和毛色的狼,从长着獾色毛皮、能够独自杀死一头公鹿的老猎手,到自以为也能这样干的三岁小黑狼,全在那儿。这头独身狼率领他们已有一年了。他青年时期曾两度落入捕狼的陷阱,有一次他挨了一顿好揍,人们以为他死了,扔下他不管,所以对于人类的举止习惯,他是很懂得的。会议岩上谁也不怎么吭声。崽子们在他们爹妈坐着的会场中心互相打滚,常常有一头老狼悄悄地走到一头狼崽子面前,仔细瞅瞅他,然后脚步轻轻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有时候狼妈妈把她的崽子推开去,让他呆在月光下,免得大家忽略了他。阿克拉总是从他的岩石上嚷嚷:“咱们有咱们的法律——咱们有咱们的法律。瞧仔细了,狼啊!”焦急的妈妈也接着叫嚷:“好好瞧瞧——瞧仔细了,狼啊!”
最后——这时候狼大妈脖子上鬃毛直竖——狼大爹把“青蛙莫格里”(这是他们给他起的名字)推到会场中心。他坐在那儿发笑,拿着几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石子玩耍。
阿克拉始终没有从他的爪子上抬起头来,只是单调地继续叫喊:“好好瞧瞧!”岩石后面传来一声发闷的咆哮——那是舍尔汗在叫嚷:“那崽子是我的,把他还给我。自由子民要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阿克拉连耳朵也没有抽动一下,他光是说:“好好瞧瞧,狼啊!自由子民只需听从自由子民的命令,别的它什么也不用管。好好瞧瞧!”
会场上响起一片深沉的咆哮声,一只四岁的小狼用舍尔汗提出的问题来诘问阿克拉:“自由子民要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林莽法律规定,如果狼群对一个崽子被接纳的权利有争论,至少得有两个不是他爹妈的成员替他说话。
“谁替这小娃娃说话?”阿克拉说,“自由子民中有谁说话?”没有回答。狼大妈知道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战斗的地步,这将是她的最后一次战斗,她为这次战斗做好了准备。
这时唯一准许参加狼群大会的异类动物巴罗踮着后腿站起来哼哼唧唧地说话了。巴罗就是那头教小狼林莽法律的懒散的褐色老熊。他能够任意来往,因为他只吃硬果、树根和蜂蜜。
“小娃娃,小娃娃?”他说,“我替小娃娃说话。小娃娃没有害处。我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可我说的是真理。让他跟着狼群奔跑好了,让他加入狼群好了。我自己来教他。”
“咱们还需要另一位发言人,”阿克拉说,“巴罗已经说了,他是咱们小狼的老师。除了巴罗还有谁说话?”
一个黑影跳入圈内。这是黑豹巴格希拉,他全身墨黑,可是星光使他那身花纹丝绒图案似的豹斑显露了出来。大伙都认识巴格希拉,谁也不想阻拦他,因为他像塔巴克那样狡猾,像野水牛那样勇敢,像受了伤的大象那样无情。可他的嗓音却像从树上滴下的野蜂蜜那么甜蜜,他的皮毛比绒毛还要柔软。
“呵,阿克拉,还有你们这些自由子民,”他愉快地说,“我没有权利参加你们的大会,可是林莽法律规定,如果对于一个新的娃儿有怀疑,而问题又没有到要把它杀死的地步,那么这娃儿的生命可以出价购买。法律并没有规定谁可以买,谁不可以买。我说得对吗?”“对!对!”老觉得肚子没吃饱的小狼们嚷道,“听巴格希拉的话。这娃儿可以出价购买。这是法律。”
“我知道我在这儿没有发言权,我征求你们的同意。”
“你就说吧。”二十个嗓子叫嚷。
“杀死一个赤身露体的娃儿是可耻的。再说,他长大了也许会替你们捕获较多的猎物。巴罗以他自己的名义说了话。如果你们遵照法律接受这个小娃娃,我可以再给你们加上一头公牛,一头刚杀的肥嫩的公牛,就在离这儿不到半英里的地方。这样行不行?”
几十个嗓子吵吵嚷嚷地说:“有啥关系?他会在冬天下雨的时候死去的。他会被太阳烤焦。一只赤裸裸的青蛙会给咱们造成什么损害?让他跟着狼群一起奔跑好了。那头公牛在哪儿,巴格希拉?接受他吧。”接着传来了阿克拉深沉的声调:“仔细瞧瞧——仔细瞧瞧,狼啊!”
莫格里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石子,当狼一头一头地来瞧他的时候,他没有注意。最后他们全都下山去找那头死公牛了,只留下阿克拉、巴格希拉、巴罗和莫格里自己那一伙狼。舍尔汗还在黑夜里咆哮。没有把莫格里交给他,他十分恼火。
“嗨,好好咆哮吧。”巴格希拉在他那撮胡子的掩盖下悄声说,“这个裸体的家伙让你用别的声调号叫的时候会来到的,否则我就算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人了。”
“这事儿办得好,”阿克拉说,“人和他们的小娃娃是很聪明的。到时候他可能是个帮手。”
“急需的时候真是个帮手,因为谁也不能指望自己永远率领狼群。”巴格希拉说。
阿克拉一声也不吭。他在考虑每群野兽的每个头儿到了筋疲力尽、日益衰老时的下场,直到最后他被狼杀死,一个新的头儿上来,然后又轮到这个头儿被杀死。
“把他带走,”他对狼大爹说,“把他训练成一个合格的自由子民。”
这就是莫格里凭一头公牛的代价和巴罗的好话被接纳进西昂尼狼群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