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河,不宽,却深。河上没有桥,过河的就坐七根的渡船。七根祖祖辈辈都是摆渡的,那支先辈握得光溜溜的船桨亮得能照见人的影。
七根并不想摇桨过日子,这活太苦,也太枯燥。整天在船上,听“哗哗”的单调的摇桨声。七根多次跟父亲说过,可父亲只淡淡地笑,全不把七根的话放在心上。七根就吼:“我真的不干这差事。”父亲慢腾腾地说:“你不干谁干?”其实七根说的话,父亲也不知跟爷爷说过多少次,爷爷也这样笑,也这样慢腾腾地回答他。
后来父亲死了。父亲是为救落水的小孩死的。父亲的眼不肯合上,睁得大大的。父亲有啥事放不下呢?许多人猜,都猜不透。七根见父亲的眼死死盯住他,心里明白父亲不合眼的原因,就拿来桨把,对父亲磕了一个头,说:“爹,我听您的就是。”父亲的眼才合上了。
日子在七根悠悠的桨声中逝去。
七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甚至喜欢听桨把拨开水面的哗哗声。
可是,这河上要建桥了。
建桥的是大山,大山是村里的首富,靠办山楂罐头厂发起来的。山楂罐头每回要请船运过河,又得装车,太麻烦,劳力伤财。
想到要扔下握了几年的桨把,七根心里有点伤感,也为今后的日子担心。田地活不在行,打鱼又不会,做生意没本钱。尽管摆渡苦点,但还可填满家里几张嘴。
桥建好的那天,七根扔了桨把回家。
听着躺在床上的娘咳儿咳儿地咳嗽,七根心里难受,娘病瘫在床已几年,还要许多钱扔药罐子,今后去哪找钱呢?七根就闷闷地吸烟,还长吁短叹的。
此时,门外有许多村人喊七根。
七根出了门,村人说:“咋不摆渡?走,走,我们急着过河呢。”
七根挺纳闷,“山子的桥不是建好了吗?”
“我们才不过他修的桥!走他那桥,心里不踏实。他那拿昧心钱修的桥,说不定,我们正走着,桥就塌了。那我们不白丢一条命?”
“他的心太黑,过次桥竟一人收五毛钱。他那么多钱,还嫌不够,守财奴。”
……
七根说:“你们坐我的船不一样交五毛钱?”
“那不同,你送我们过河,出了力,流了汗。他凭啥赚我们的钱?想赚我们的钱?哼,做梦!”
“人家拿银行的钱修桥也有利息呢!他收钱,是应当的……”
“七根,你脑子咋不开窍?他要抢你的饭碗,你还护他?”
七根不好再说了,他们上了船,七根就摇桨。有人喊:“七根,来支带色彩的歌让我们乐乐。”七根就唱:
一条手巾丢过河啰嗬嗬,
哥哥拿去擦把汗啰!
……
许多人说:不行,来支过瘾的。
七根就唱《十八摸》:
……六摸摸到姐的奶呀,
山峰耸耸两边摆哟!
一手捉个肉包子呀,
恨不得一口咬下来。
……
七根高亢的歌声在湖面上荡个不停,汉子们放肆地笑,贼亮的眼就黏在女人高耸的胸脯上。女人红了脸,喊,七根,晚上搂着你婆娘唱吧。
过了河,村人说:“七根,你放心,只要我们不死,就坐你的船。我们会对得住你死去的父亲。”
七根听了这话,心里不好受,村人坐他的船,只是可怜他,施舍他一口饭吃。要不,村人咋不过桥?过桥多舒服,又安全。有的人晕船,还呕,可就要坐他的船。七根劝他们上桥,他们就是不,哼,走那桥,别脏我的脚。
七根就闷闷不乐的。村人要他唱歌,他也唱得没筋没骨的,没点韵味。
七根想不再摆渡,可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谋生的活,只有干一天算一天。
这天,刮很大的风。七八个人想坐七根的船过河。七根劝他们还是过桥,他们不,说:“我情愿死也不过他的桥。”
船行到河中间,一阵狂风吹来,船摇晃得厉害。接着一个浪头砸来,船就翻了。不会游泳的人大喊救命。
七根救了两个人上岸,想再救第三个人时,却再没力气了,手脚不听使唤。这回死了两个人。
七根听着那些断人肠肺的号哭声,心如刀割。他跑回家,拿来一瓶煤油往船上浇,点了火。瞬时,熊熊的火焰染红了半边天。
七根跪下了,朝躺在湖滩上死去的两个人不停地磕头,头磕破了,出血了,还不住地磕。
大山的泪水也淌下来了,心里骂自己,我不是人,咋他妈的掉进钱眼里去了?
第二天,大山就撤了收过桥费的人。
《船殇》的情节安排巧妙而又错综复杂,情感的起伏真切而又千变万化。在这里,人性的剖析最淋漓尽致;在这里,道德价值的推敲最为深刻。对于陈永林的这些匠心和创意,我们只能叹为观止。在文中,主人公“七根”的心路历程就能鲜明地构架出文章的故事梗概。
文章结局,看后让我们欷歔不已。从七根的不想摆渡到他喜欢上这谋生;从七根担忧失去摆渡的活儿到他一心想摆脱这种“被人怜悯”的日子;从七根的“吼”到父亲的“慢腾腾”;又从父亲的舍命救人到七根的摆渡溺人;从父亲的遗愿到七根的烧船;从七根唱“荤色”的歌到他设身处地地为大山着想;从大山建桥收费到他最后的懊悔撤销;从村人对大山的鄙夷到他们的沉船身亡……
这一切的对比,这一切的矛盾,这一切的心理煎熬,都在强烈地在撞击着我们的心灵,并由此引发出我们沉重的思考和长久的探索。
文章读完了,可诸如“七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七根的父亲为什么要执意让七根继承摆渡的谋生”“村人又为什么要鄙夷同等收费的大山”这些问题,都久久地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陈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