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种类的教育方法,说它有益固然可以,说他有害也可以。严师固然可以出高徒,自由教育也未尝不可收教育上的效果。循循善诱,详尽指导,固然不失为好教育,像宗教家师弟间的一字不说,专用棒喝去促他的自悟,也何尝不对。只要肠胃健全的,什么食物都可使之变为血肉,变为养料,而在垂死的病人,却连参苓都没有用处,他是他,参苓是参苓。人可以牵牛到水边去,但除了牛肚渴要饮水的时候,人无法使牛饮水,强灌下去,牛虽不反抗,实际上在牛也决不受实益。所以替牛掘井造河,预备饮料,无论怎样地周到,在不觉得渴的牛是不会觉到感谢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足见即使我们个个都是孔老先生,对于无自觉的学生也是无法的了!
冷暖自知!现在学校教育的空虚,只要有良心的教育者和有良心的学生都应该深深地痛感到。从前学校未兴时,教育虽未普及,师生的关系全是自由。佩服某先生的往往不惮千里,负笈往从。只此一“从”字的精神,已尽足实现教育全体的效果,学生虽未到师门,已有了精进向上之心,教育当然容易收效。学校既兴,师生的关系近于运命的而非自由的。我们为师的人呢,更都是从所谓“教匠制造厂”的师范学校出来,各有一定的型式。在种种的事情上,要使学生做到那“从”字样的心悦诚服的精神是不容易的事情。于是学校教育就空虚了!
不但此也,现在的学校教育在一般家属及学生眼中看来,只是一个过渡的机关,除了商品化的知识及以金钱买得的在校生活的舒服以外,是他们所不甚计较的,学生入校时原并不会带了敦品周行的志向来。特别是中学校的学生,他们本来大半是少爷公子,家庭于他们未入校以前,又大半早已用了父兄地位金钱的力,使他们养成了恶癖。每年只出若干学费要叫学校把他们教好,学校又把这责任归诸教员,于是教员苦了。
“教员”与“教师”,这二名辞在我感觉上很有不同。我以为如果教育者只是教员而不是教师,一切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教育毕竟是英雄的事业,是大丈夫的事业,够得上“师”的称呼的人才许着手,仆役工匠等同样地位的什么“员”,是难担负这大任的。我们在学生及社会的眼中被认作“员”,可怜!我们如果在自己心里也不能自认为“师”,只以“员”自甘,那不更可怜吗?我们作教员的,应该自己进取修养,使够得上“师”字的称呼。社会及学生虽仍以“员”待遇我们,但我们总要使他们眼里不单有“员”的印象。这是一件非常辛苦艰难的事,也是一件伟大庄严的事!
学问要学生自求,人要学生自做。我们以前种种替学生谋便利的方案,都可以说是强牛饮水的愚举。最要紧的就是促醒学生自觉。学生一日不自觉,什么都是空的。除了我们自己做了“师”的时候,难能使学生自觉。其实,学生只要自觉了以后,什么都可为“师”,也不必再赖我们。“竹解虚心是我师”,在真渴仰“虚心”的人,竹就可以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随时随地皆师,觉后的境界何等广阔啊!
刊《春晖》第二十八期,1924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