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蒲之英刚从医院回来。
丁宗树突然陷入昏迷,医院的诊断是脑中风,虽然之前没有任何迹象。但医生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个年纪,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蒲之英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了。这么多年,她的生活一直都是由他来安排的,她也早已经习惯了一切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丁宗树的倒下,就像一辆保时捷开得好好地突然抛了锚,她被丢在荒凉的公路上,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她忽然感觉天阴了下来。然而房间里到处是白晃晃的太阳光。她不知道为什么身上觉得发凉。
她走到窗前。
她看见有一辆典雅的黑色劳斯莱斯开上了她们独栋别墅前面的车道,在门前停了下来。有个人从车后座里走出来。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二楼窗户后面的蒲之英。他摘下帽子,微笑着朝蒲之英点了下头。他的动作很优雅,但也让蒲之英感到有点滑稽:它像是从某部老电影里面模仿而来的,和现下的时代一点都不发生联系。
但同时,她认出来他是谁了。
夏异。
“中国新星潮”的创始人。
那个一手把真人秀带入到令全民疯狂的******的人。
他们的敌人。
蒲之英不知道夏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他们家。下楼的时候,她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你来干什么?”
蒲之英打开门,冷冰冰地说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夏异的手里拿着束康乃馨。他笑吟吟地把花递过来。
“如果你想做个姿态,你知道他在哪家医院的。”蒲之英想关门了。
“不,我是来找你的。”
“我?”
“我觉得现在是我们好好聊聊的机会,我,跟你。”
蒲之英下意识重新打量夏异。她在许许多多的报纸杂志上见过他,但像这样面对面还是第一次。他四十多岁,高大,魁梧,很有压迫力,脸也很英俊,不过细看之下五官有一种不大协调的感觉。她怀疑他整了容。
她很想把门关上。不过这样会显得胆怯。
“你想聊什么?”
“丁教授一直对我们有误解。我们跟他以为的不一样。丁教授是学术泰斗,他自以为他捍卫的是美的传统,但是,那么多人都站到我们‘新星潮’的这一边来,他用‘低俗’两个字就想一言以蔽之,认为都是资本推广、强行洗脑的力量,未免太粗暴武断了吧……”
“这个话,你到医院对他说去。”
夏异一点不以为忤。
“我知道我错过了沟通的最好的机会,我承认这一点。所以我现在才会过来。丁教授倒下了,但你还在。”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可以代替丁教授发声。我不是说你来当他的传声筒,我相信,对于丁教授和我们‘新星潮’的纷争,你一定有你自己的见解,你可以站出来,‘新星潮’会给你最好的平台,这样你一下子就可以站到最前面。你的角色是独一无二的,你是丁教授和我们之间和解的最好的桥梁。而且,就我所知道的,丁夫人……啊不,是蒲女士,你的才具,未必就在丁教授之下啊。这么多年,你为了丁教授的事业做出了很大牺牲,你甘愿做他的影子,做他背后的那个人,但是只要你愿意,‘新星潮’可以帮助你做出改变,让你这么多年被耽误的才能彻底发挥出来。这样,虽然丁教授暂时不能继续工作了,但是你——丁教授身边最亲近、最理解他的人——完美地接替他,接替他的事业、角色,还有影响力,这才是抚慰病床上的丁教授的最好的方式,你不这样认为吗?”
蒲之英吓了一大跳。
不是被夏异。是被她自己内心的声音。
是她对丁宗树积压的不满。
她恨他把自己变成了他圈养的小女人,把她曾经拥有过的许许多多梦想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泡沫。她恨他越来越成功,而自己却离自我实现越来越远。
以前,这些都被他们夫妻之间那些温情的东西掩盖着,被生活里的小情小趣缓冲着,被她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束缚着。直到现在——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夏异一眼。
他在微笑着看她,好像能看到她心里去一样。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根本不需要等待别人来拯救她,那辆抛锚的保时捷,她自己一样能发动地起来,稳稳当当地开上路的。
她只是很久没开车了而已。
“但是,”她犹豫着,说。“桥梁……你知道,他以前对‘新星潮’的态度,可从来不是这样。”
“我知道。不过,他现在不正在医院躺着的嘛。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他醒过来的机会不是很大。当然了,对此我很遗憾。不过反过来也就是说,无论蒲女士你说什么,或者你说他曾经说过什么,他都不大会从病床上跳起来反驳你的,对吗?”
2
程琳和胡冠群抽空去了医院。
丁宗树在重症监护室,他们错过了探视的时间。在病房外面他们遇到了丁宗树的大儿子,他刚从海外闻讯归来不久。大家聊了一会儿。听说医生对丁教授病况估计并不乐观,程琳和冠群都很难过。
晚上吃完晚饭,程琳和冠群商量着能为丁教授做些什么,忽然,他们俩的手机同时“叮”地响了一声:是从前在丁家聚会时候认识的一个作家朋友发微信过来,提醒他们打开电视,看本地的新闻台。
电视上出现了蒲之英。她正在就丁宗树发生意外的事情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她穿了一件很典雅的小碎花裙,外面披着件深色外套,虽然端庄得体,但程琳还是觉得,对一场气氛凝重的发布会来说,依然显得张扬了些。
现场发言人首先通报了关于丁宗树的病情:“丁先生入院以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暂时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程琳忽然“啊”了一声——电视画面从蒲之英的单人镜头切换到了多人的中景镜头。她看到,蒲之英的边上站着“新星潮”的老板夏异。
她不明白他们两个人怎么会站在一起。
这时候,有记者提了一个问题。
“丁先生出意外以前,一直在各个平台上不遗余力地抨击新星潮,但是现在,据说在救治丁先生的事情上,新星潮和夏先生从中出了不少力——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是你们之间关系和缓的迹象呢?”
镜头里,蒲之英下意识看了眼手里的讲话稿。
这个动作让程琳觉得,这个记者的问题是事先安排好的。
蒲之英清了清嗓子,开始回答。
“我不能把它简单说成是一场误会,但事实上是,在传播过程中,可能有人不太理解丁先生在美学上的一些理念和表达方式,于是单方面放大了他举过的一些例证,并把它当做是一种态度,比如说对新星潮。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敌视并不存在,相反,丁先生和新星潮在关于美、关于艺术的立场上有很多共同点,比如说……”
程琳听得云里雾中。而且,跟她印象中的丁宗树相比,蒲之英口中所描述的那个丁宗树,几乎是另外一个人。
跟着,她意识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她不知道别的地方会是什么情况。至少,在这所学院里,能够对抗“新星潮”入侵的唯一一个堡垒倒塌了。
她预感到,接下来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3
程琳的预感应验了。
上班的时候,程琳在学院的网站上发布了一个跟后面教学课程相关的音乐互动计划,带学生们外出采风,感受生活中的音乐。之前开会的时候,有人建议以众筹的方式推广,一方面可以多筹措一些资金,另外可以吸引更多人关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的各种音乐形式。程琳花几个晚上写了文案,然后,@了几个校园公众号管理人的ID,让他们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布一下,好让更多的人看到。
好一会儿她也没接到回音。
她想进到那几个公众号里去看一下。结果发现一个都进不去了,连之前自己转出来的链接也都变成了空白页面。
她打其中一个人的电话。
“什么情况?”
“学院领导把我们的号关了。”
程琳很吃惊。“不鸣则已”是学院一个学生小组开发维护的一个立足于本学院的很有影响力的公众号(他们邀请了丁宗树担任顾问)。他们的风格有一点毒舌。它走红是因为一系列对学校各种奇葩现象的发现和点评,走红以后也一直保持了这个风格。程琳几乎养成了把它当作睡前读物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会点开它看今天又发布了什么或有趣或辛辣的东西。结果,没想到它居然被封了。
“理由呢?”
“学校各部门切实履行主体责任,加强用户账号管理,积极传播主流价值观,营造健康向上主流舆论环境,采取有效措施遏制渲染不良竞争。”对方像背课文一样,隔着手机把这些冰冷的句子背诵出来,就像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机器人。
“可是,你们的公众号并没有……”
“学院领导觉得有。”
程琳一时无语。
“而且我觉得,你那个众筹计划,最后学院应该不会批。”
“为什么?”
“你自己去看一下学院最近批复的活动内容就知道了。”
程琳打开了学院官网上相关的网页。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新星潮文化中幸福观的研究》——夏禾
《关于文化自信与“新星潮”现象的关联》——乌立
《新星潮领袖人物夏异思想研究》——梁子峰
《娱宙公司传统文化观研究》——龚兆瑞
《新媒体时代关于青年教育的思想研究》——杨美燕
……
在列表上,几乎所有批复的活动都是跟“新星潮”有关的,不是和它一起联合举办,就是以它为参照对象,要么就是主要的参与人员里有“新星潮”系的人。
她冲出自己的办公室。
走廊上正好撞到系主任赵国金。
“上次你答应过我,这个活动,只要我能筹到资金,学院就会批准。有没有这回事?”
“有。”赵国金很干脆地回答了。“但是,现在我说了不算。”
程琳很意外:“为什么?”
“哎,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时势,多关注时势。”他挥舞着手臂。“教育部门一直在进行高校私有化的尝试,把一部分公办大学先转为民办,这样能从根本上推进现代化的教育管理制度改革,我们学院很荣幸地成为了改革的试点之一。因为比起其他大学,我们学院私有化的条件要更成熟……”
“你说的不会是……”
“是的。”赵国金点头。“只要不出意外,未来一到两个月里,我们学院就会重组,娱宙公司会成为我们学院最大的股东。”
程琳感觉到了彻骨的凉意。
“我们学院会被‘新星潮’接管?”
“正式的说法肯定不是这样。”
“就没有人提出反对吗?”
赵国金笑了笑。
“本来有的,现在——没有了。”
程琳明白了他的意思。
程琳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她经过绿油油的草坪。草坪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座艺术感浓郁的喷水池。天气好的时候,草地上会有很多学生放风筝、玩无人机、练英语、打瞌睡……当然,也一定会有学生谈恋爱。
但是现在,她只看到广场上有很多人,排成整齐的队列,在那里跳着很诡异的舞蹈。
在丁宗树出事以前,她从来没看到有人在校园里跳这种舞。
至少白天没有。
她远远地望他们。他们以奇怪的节奏挥舞着手和脚的时候,脸上都像是戴着面具,五官僵硬而扭曲,令人望而生畏。
她本能地绕开广场走。
回到青教宿舍,冠群已经回家了。今天他显得很高兴,在亲自下厨做饭。
“我的画被选做学院改革的主海报图了。”
“是吗?”
程琳又想起了赵国金跟她说的内容。她觉得一点也提不起劲。
“你不说两句什么吗?”冠群有些失望。
“说什么?”
“他们认可我了。以后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啊。”
“……好吧。”程琳应付地笑了一下。
她拿了瓶水,走上阳台。暮色撒出一张灰色的大网,笼罩在云上面。太阳已经快逃到地平线的下面去了,只残留下一些血色的光芒投射在云层边缘。扭过头的时候,她看见冠群的那幅新作就支在靠墙的画架上。
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
如果不是一直在看他画,程琳几乎认不出那是她丈夫的作品。
画里面有些东西令她感到不安。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画中很多人高举着的欢呼的手让她联想起刚刚经过的广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