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新星潮”第三季截止目前一共播出了四期,一大批选手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其中大部分人被淘汰,他们可以离开娱宙大楼了;能继续留下来参加后面淘汰赛的当然是“幸运儿”,他们开始和导师(有些是原来的,有些是新配对的)打磨新作品,淘汰赛毫无疑问会更具竞争性、更加惨烈,他们只会比之前更加投入,更忙得不可开交;所有晋级的选手里面,只有唐茜一个人没有收到任何后续通知。
“因为你是最特别的。他们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所以先把你晾着。”薇薇安说。她被安排在第七期,节目昨天已经录制完了,不过她知道自己没戏。“直到从台上下来我才知道我有多佩服你。我也想像你那么干,跳一段属于自己的舞,可是……”她懊悔地叹了口气。
“但是,这样反过来也说明,他们不是很支持你啊。”连晓苏说。“这样,到后面你会很吃亏。”
唐茜心里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吃亏。
“他们留着你只是为了造话题而已。”
“有一点像是:树一个反面典型。”
说到这个的时候,大家很默契地齐齐停顿了下来。
她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围绕“中国新星潮”的正反两方的争论,自打它第一季开播的时候就有了,其中像《摩登天堂》、《新风向》都是人所共知的“新星潮”的御用杂志或者媒体大号,从第一季开始就在各种平台上为“新星潮”摇旗呐喊。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言辞变得更激烈了起来,简直要把维护“中国新星潮”上升到“国家文化安全”的角度,似乎独有它才能代表大国崛起的文化自信,而其余的竞争对手不是“跳梁小丑”就是跪舔西方文化的“汉奸”——争论已经彻底变成“论战”了。
“他们怎么能这么写?我是说,讨论就心平气和地讨论就好了,干嘛一副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的口气?”
“所以这不是讨论。”薇薇安说。“你看像京东、淘宝、微信、支付宝,还有共享单车什么的,它们真正卖的是什么?生活方式。它们让每个人都认同它,习惯它,所以它们才是现在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文化产业也是一样,想要挣大钱,它们卖的就不可能只是一档节目,一两个明星,而是……”
“思维方式。”唐茜说。她懂了。
“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只剩下一种观念,真的会很恐怖。”
“至少,我们肯定跳不了自己想跳的舞了。”薇薇安说。
2
唐茜一个人练习。
倒退到几个星期以前,她要是觉得寂寞可以找骆尘跟她一起。然而自从第三期节目播出,骆尘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以后,唐茜她们见到她的次数就少多了。当然她能理解:骆尘现在一定是个大忙人。
但是即便见到她,唐茜也能感觉到,骆尘跟从前不一样了。骆尘的个子并不高,人长得偏瘦,可是唐茜从来没有觉得她纤弱过。因为音乐。如果她问她,骆尘一定会这么说。因为音乐。音乐让她在精神上丰润。但是现在——
“你还好吗?”上一次她们见到的时候,唐茜问她。
“嗯。”
只要留意看她两眼就能看出来,骆尘很疲惫,就像花店里等着打折的花,强打精神。其他人很自然会以为是因为累。(在这方面,董元杰几乎就是骆尘行踪的头号自媒体,他把自己的嫉妒心大部分都投射到了她身上,实时发布有关骆尘的行踪和各种工作安排,散布“冠军内定”的阴谋论。不过话说回来,骆尘的曝光率的确要比其他选手高出一大截。)只有唐茜感觉到不是这样。
“不要逼自己,如果真的太困难……”
“不是这样,没那么简单的。”骆尘看着唐茜,慢慢地说道。
“你可以跟我说说看。”
有那么一刻,唐茜觉得骆尘动摇了:她打算说出来,把藏在她内心的恐惧的念头和经历都说出来。但是,骆尘最终退缩了。
“我不觉得你会相信我。”
她的眼神让唐茜不由得一凛。那只大怪虫子仿佛嗅到了什么,开始在她心里探头探脑。她逃避似地没有接话。她要后来才想起来,有时候,当她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也会流露出类似的眼神。
如果那天,她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是不是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骆尘轻轻抱了她一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
她转身走开,就像一个人走进瓢泼大雨。
唐茜一个人练习。
随着大量选手被淘汰出局,辅楼A变得越来越冷清。有一段时间练习室曾经不敷应用,但现在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地下一层里空空荡荡。唐茜选了整层最里面的一间房间,这样,一般人就不会打扰到她了。
她把手机接上自己带来的小音响。先放出的是Rihanna 的《Umbrella》,接着是Rihanna和 Eminem的《Monster》,这两首是从前她还是“闪魅”组合一员的时候,练舞最喜欢用的音乐。手和脚在熟悉的旋律里舞动,她有一种类似断片儿以后重新接续上记忆的快感。
她跳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出了一身汗。不过人渐渐冷静下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发泄,而不是真的在为后面的淘汰赛做准备。她一点也不认为节目组会接受《Monster》作为表演曲目。像上次那样即兴发挥可一不可再,而且,对方也应该会有预防措施。与其被动地让节目组来提出表演要求,反不如自己构想一个折中的方案,在节目组那边看起来不会太违规,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自己的个性——她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能在淘汰赛上走多远,对吧?
她只是不想浪费展示自己的机会而已。
她关掉音乐,还有灯,一个人光着脚坐在黑暗里。《Monster》的余韵还没有从她身上散去。她这么多年听过多少首歌?可能有上万首。她任由各种旋律和节奏在她脑海里翻滚、燃烧,就像在蒸音乐的桑拿,期待中间有哪一首会自己跳出来说:嘿!你看,就是我!
……
结果,跳出来的是首很奇怪的旋律。
唐茜愣了愣,随即辨认出来,是骆尘试唱过的那一首怪歌。《魂诫》。
但又不完全是。
而且——她一点点发现了——这首歌居然不是来自她的脑海,而是来自房间外面。
她站起来,提着鞋子,轻轻打开门——
走廊上很暗,只有最远处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落在地上,圆圆的一团。
灯光背后,站着两个人影。
唐茜看不清楚那是谁,她像打声招呼,但是胸膛里,莫名地咚咚跳起来。跳得又快又急,跳得她喘不过气。就像是警告她不要出声一样。
《魂诫》的旋律本身已经够怪异了,但是在寂静的通道里听起来,显得更加瘆人。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根刺,唐茜觉得头越来越疼了。
比头疼更折磨人的是恐惧。那声音像是一把刨刀,在自己的心上一下一下地刨。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那只是一首歌而已,只是有两个人在哼哼一首歌而已。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忽然明白是为什么了。潜意识早就明白那是什么了,但她太迟钝了,刚刚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根本就不是《魂诫》,只是听起来跟它特别像——它实际上想两个人在对话,用她听不懂、也是根本就没有听过的一种语言,在窸窸窣窣地对话。
她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的选择——现在她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个背影是谭冰。
不是一切呼唤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上
不是一切星星仅只是黑夜 而不报告曙光
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折断翅膀
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土壤
不是一切歌声都掠过耳旁 而不留在心上
虽然生活不断摧毁了我们的梦想
却有一些损失已无法补偿
但是希望不懈为他而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它:尹吾的《请相信》。但是这首歌在她心里响起来的时候,除了光,还有恐惧。
谭冰缓缓地朝她这边转过头来了——
唐茜缩进了黑暗里。她转身就跑。
3
唐茜跑得很快。这是她的本能反应。她想从这里离开。但是娱宙大楼却像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座迷宫,她找不到出口。每一个出口背后都是入口。她兜兜转转,却始终深陷在大楼纵横交错仿佛无穷无尽的通道里。
通道越来越暗,幽深如洞穴。黑色的东西渐渐又露出头来,它们像漫漫的乌鸦,若实若虚,在她身后张牙舞爪,它们的尖叫组成了令人心颤的噪音。但是这一次,她找不到她的白框在哪里。黑色的东西幻化着逼近了。她回手扑打它们。它们散开又聚拢,变得更浓,更有形,更凶恶。她奔跑着,能感觉到从背上传来的撕扯般的痛楚。
也许你已经怀疑一切
可我还是要这样对你说
请相信
《请相信》。
她很自然就知道那首歌能抵抗它们——那天她和尹吾不就是这么干的吗?——但是现在她气息都乱了,根本哼不出来。而它们已经追上她了,她甚至都能听见它们在她耳朵边上“嘎嘎”的笑声……
她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是我。”
唐茜抬起头。是励平。他抱住了她。更让她惊异的是,他看的是她身后。
“别怕。”他说。“没有了。它们散了。”
这一句话,唐茜在吃惊之余,几乎要掉下泪来。他也能看见它们?那么这一切就不是自己的幻觉了?
“你……也能看见?”
他摘下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
尹吾的《好了好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知道我明了。
唐茜一下子觉得踏实好多。
“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它不是幻觉。”
“那么,那个虫子……”
“嘘。”励平竖起手指,安慰地朝她笑了笑。“别在这儿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嗯。”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像终于又踏进了那个让她安心的白框一样。
他们来到辅楼A的天台上。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抑或凌晨。头顶上星光点点。被真实的风吹着,唐茜的心宁定了好多。
她讲了看到谭冰“变成”(她不确定是不是这个词)一个大怪虫子的事。
“那个时候你在听尹吾?”励平更感兴趣的似乎是这个。
“嗯。还有黑豹、PINK、阿姆……”
音乐真是有魔力的。尽管唐茜很清楚现在绝不是聊她还心水什么歌手的恰当的时机,但她仍然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哪怕几秒钟。
“我们的品味好像差不多呢。”励平说。“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都看见了吗?”他自言自语。
“谭冰?”
“嗯,还有其他人。……很多人。”
“所以你才……”
她比划了两下。励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偷拍。
“你看见了?”
“嗯。你想干什么?”
励平看着她。唐茜觉得,他在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跟她相关的——比如,他可不可以相信她。
“你听说丁宗树这个名字吗?”
唐茜摇了摇头。她觉得很惭愧,从励平的口气判断,这一定是一个很有分量的人,她应该听说过才对。
“他从前是我的老师。”励平寻找着合适的比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个,但是,他明确地意识到了,‘新星潮’的运转指向似乎跟其他综艺节目有所不同。他觉得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类似于洗脑,或者传销什么的?”
“是。这就是我自告奋勇进到这里来的原因。”
“你帮他来做卧底?”
“卧底?你香港警匪片看多了吧?”励平笑起来。唐茜真喜欢看他笑。“我本来是想,以局内人的方式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运作的,和其他类似的节目、团体有什么不一样。但是……”他的语声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我进来以后没几天,就看到了虫子。”
“啊……”唐茜跟着紧张起来。“然后呢?”
“很长时间里,我一直都以为会不会是吃的或者喝的东西里面有问题,比如,被人下了药,而这就是他们控制别人的方法。所以我尽量避免在这里吃饭。但是……”
“虫子还是在。”唐茜替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她太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了。
“嗯。”励平点点头。“我排除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压力过大、被催眠……等等。但虫子还是在。有时候一睁眼就能看见。它们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呢。”
“因为我很努力地克制着。”他说。“直到我注意到了你。”
“我?”
“你出现了跟我一样的反应。所以我知道,不止是我,你也看到了。”
“那你觉得是……”有三个字在她的喉咙里面,但她很害怕真的把它说出来。
“我不知道。我进来这里,可没有心理准备会见到这种东西。”
“嗯。”唐茜凝视着他的侧影。“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你不害怕吗?”
“怕。当然怕。”励平勉强笑了笑。“每天都怕得睡不着。”
“但你还呆在这儿?”
“因为怕的时候我会想,我可能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它们是什么的人,我必须要留在这儿,再害怕也要留在这儿,我要搞清楚它们到底要做什么,然后才能知道我们要怎么做。”
他说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坚定。
唐茜的心里有一团火被点燃了。
她在励平的身边坐下来。
“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