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灌
月亮像一把明晃晃的弯刀挂在杨树梢上,洒下一点凄冷微弱的寒光。杨树下几束灯光焦急地来回闪烁,隐约听见急促的喘息声和水流声。灯光照耀处,树根下一个洞已经有水桶口那么粗,渠里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向那个洞里。
几个男人女人飞快地挖着埂上的干土和草皮,试图把洞堵起来,但是因为有树根的干扰,扔下去的土来不及停留就被水冲走。扔了那么多土进去,洞却没有一点堵住的意思,大家的心随着湍急的水流变得狂躁起来,洞堵不上,后面的几块地就没办法灌溉,咋办呀?
眼看着洞被水冲得越来越大,那棵杨树都倾斜了。一个男人跳起来,跑到地头的三轮车上拎来一块硬铁皮,顺着水渠直接堵在那个洞上,抬起脚踩了几下,水势一下被改变,大部分顺渠流向后面的土地。小部分缓慢渗入洞中。男人捞起铁锹,招呼大家赶快填土进来。水势慢了,洞终于被堵了起来。那块救场的铁皮被捞了出来,沾满了泥污。
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浸透,在早春三月格外湿冷,赶紧披起刚才脱掉的棉衣。留一个女人看着补好的洞,几个男人分散开来,挨个检查水口子。
被驯服在水渠里的水逐渐平静下来,巡视水口子的男人看见哪里有被水冲开的迹象就赶紧用土修补,跳着用脚踩踏瓷实。罗山脚下的夜晚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只有在水渠上穿梭的几束灯光提醒着人的存在。远处县城灯火通明,是不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不用如此辛苦熬夜?干轻松的活计就能拿到钱养活自己,穿得体面干净,吃得随心所欲……女人盯着远处的灯火发呆,心也随着灯火跳跃得明快起来。
加固过的水口子不再渗水,一整块地被田埂分割成了八九个小块,一块地一个水口子。女人来回不停地巡视着,生怕哪个水口子再漏水,男人们聚在田埂上,一遍遍踩踏着田埂。稍不留意,水就会渗过田埂,串到另一块地里去了。等看见田埂周围渗水,那块地已经是一片沼泽状。看着地面上是干土,一脚踩过去,等反应过来拔脚出来,鞋就被留在泥泞里了。这会惹来一阵大笑。趁着水没泡透田埂,踩踏一遍是最好的预防方法,哪里不结实还可以再加固。
东方的天空慢慢泛白,黎明中的罗山像一个慵懒的妇人半倚在床,睡眼惺忪。天快亮了,早起的喜鹊踏着悠闲的步子在杨树枝上来回散步,不时练练声嗓,搔首弄姿一番。已经灌溉了多一半的土地,大家的脚步慢了下来,松懈一下紧张的神经。越挨近水渠越好灌溉,男人嘱咐女人回家叫邻居来接水,女人感叹邻居运气真好,可以白天淌田。这里的水二十四小时不停,只是一家挨一家的换人,轮到白天就是白天,轮到晚上就是晚上,只有水选择人,没有人选择浇水的时间。
一年的春灌就这样匆忙开始,又匆忙结束。再过一段时间,这片土地会换上新装,焕发蓬勃的生机……
春耕
春灌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留下一块又一块湿润肥沃的土地等着孕育种子生根发芽,给自己裸露的皮肤穿上衣裳。
太阳急迫地收干土地上所有的水分,刚五天,地皮已经泛白。种地的人掐好时间来看过之后准备种地。
农家肥在犁地时被散开深埋在土地里,有人嫌肥效不够,于是各种各样现代化的化肥大显身手。二铵、碳铵、尿铵、有机肥、复合肥、玉米专用肥……施来施去,最后大家一致总结,还是农家肥最好,肥效长,保墒。可牛羊一年就拉那么点,人只能望肥兴叹。今年给水头上几亩,明年给水尾上几亩,后年轮到中间。如此循环,只盼有个好收成。
每年种玉米都是一种困扰。想起刚搬迁到红寺堡时,一把铲子就是种玉米的唯一工具。右手先用铲子把土挖开,左手丢一粒玉米籽进去,又用铲子把土覆盖好,顺手抹平,就算完成了一粒玉米的种植。每家都有七八亩土地,这样一粒粒种下来,就是要挥动几万铲子才能完成一家种玉米的需求。
为了能在一天之内完成玉米的种植,大家相互合作,十几二十家的劳力凑在一起,排成行一起向前走,一铲子一粒玉米籽,一家种一天,倒也赶上了需要。只是人长时间蹲在地上,连续十几天,等玉米种完,腿肿了,胳膊手腕也肿了。
这样种下去的玉米出苗比较有保障,但是有一个弊端,人在刚灌溉过的土地上踩踏过,等玉米出来地干了,土地就像大路一样瓷实。锄草的时候更费劲,锄头根本挖不进去,严重的还会把锄头弹起来。
也有人设计了简单的机械种植,一根角铁等距离焊接了四个小犁头,把地划开十公分的小壕沟,人弯腰把玉米籽点在壕沟里,最后用耱把壕沟耱平,这样人稍微可以省点力气,但是出苗没有铲子种的好。再就是用原始的方式,一头骡子,一把木犁,扯开长长的壕沟,人把玉米籽一粒粒点在土塄上,点一塄空一塄。最后收耱保墒,这样种出来的玉米有一点好处,就是好锄。
好在社会一天天在进步,现代化的农具开始普及起来。旋耕机、玉米点播机逐步取代了人工,把人一点点从繁重的生产生活中解放了出来,让种玉米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
春灌后,大车小车在田间穿梭。地皮泛白时,人站在地头一挥手,就能招来一辆旋耕机,不到一个小时,土地就像梳洗过的头发一样干净整齐。稍微再晾上半天,考察好谁家的玉米播种机播得好就预约。等约定的时间到了,玉米籽一背,去地里往播种机里一倒就不管了。玉米播种机在四轮车的带动下欢快地工作,划出整齐的行距延伸到了几百米外再折回,七八亩地两个小时就种完了。旋过的土地松软不说,还把刚发芽的草给旋死了,这样一来,锄地也就变得简单轻松起来。
种地变得简单,人与人也就没什么来往,曾经那种一二十人在一起劳动的场面消失了,每家的地里只剩下一个人在忙活,像一只离群的孤雁……
想起你的时候
想起你的时候,我正满头大汗地收拾一堆刺槐树枝,用镰刀劈掉那些细小的枝条,只留下粗壮的主干,准备把它们拉回家。一镰刀下去,枝条落地,在主干的青皮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白,这种白像手上生出的圆圆的鸡眼,一个一个不规则地排布在主干上。落地的小枝条在我脚下散落着,一层一层堆积。
我抡圆胳膊使劲挥着镰刀,一下一下,一根根树枝主干被整齐地修出来,堆放在路边。去掉小枝条的它们温顺地躺着,一根紧挨着一根。中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暴晒着,汗擦了一次又一次,嘴唇有些干裂,嗓子里似乎卡着什么,我不停地吞咽着唾液,却发现连唾液也越来越少。地上扔着半瓶矿泉水,瓶子外面糊满了土尘。可能是前一天干活谁扔掉的。我没勇气捡起来喝,但是口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劈树枝的动作慢了下来,看着眼前堆积着的张牙舞爪的刺槐树枝,我开始沮丧。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它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散发着灼热的光芒,我又抹了一把汗,扔了镰刀,把自己藏进三轮摩托车遮挡起来的阴凉里。口渴仍旧没有远离,抹掉戴着的胶手套,露出我被刺槐刺扎得伤痕累累的手。手掌上一个个鼓起来的小包上面有一个相同的黑点,那是被刺扎过后留下的证据,有的刺已经完全拔出来,有的刺头还残留在皮肉里。忙着的时候未曾注意这些小刺带来的伤害,此刻一闲,那些疼痛由点及面开始蔓延。刺槐的刺可能是有毒的,扎到哪里都是一种锥心的痛感。我起身,在散落的树头上寻找着更尖利的刺。那些刺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树身,人稍不留意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刺穿皮肉。而此刻为了挑出那些留在皮肉里的刺,我又不得不寻找更尖利的刺来帮忙。选好目标,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刺尖轻轻一掰,利刺从树干上被分离出来。我捏着这枚刺重新坐到阴凉处。
人被刺扎的时候是不知不觉的,只有疼痛反射给大脑的那一刻才惊慌失措。挑刺就不一样了,你已经在疼痛,却要忍着更大的疼痛把刺周围的皮肉刺破才能挑出来。先用尖刺挑开手上的一层表皮,让细肉里面的刺暴露出它的准确位置。我用利刺轻轻挑着黑点周围的细肉,只有把它们完全挑破,里面的刺尖才能露出来。利刺和细肉一次次地接触,疼痛也在一次次继续,细肉被刺尖高高挑起,承受不了时才裂开一点点小缝。直到刺尖周围的细肉全部被挑开,乱糟糟的一小片,再拨开这些纷乱的皮肉,把刺从肉里拨出来。想着比针尖还细小的刺头刺进血肉,就可以把疼痛传播开来让人不舒服,实在是一件奇异的事情。
我用这根利刺挑完了手上扎着的刺尖,弯起膝盖支着胳膊让手悬空,好让这种疼痛分散。我把头靠在三轮摩托车上,天空飘着几片云,轻轻飘荡却又默默变化着模样,我似乎看见你在云端冲我笑。一定是这样子的:你一定又在笑我太笨,把手弄得伤痕累累。明明知道要干活,却不知道带水。家里的柴火差不多就行了,你一个女人家家的,这样拼命拉那么多柴火干吗?你就是个傻女人,不知道自己心疼自己。
我突然也笑了,冲着云端的笑脸傻笑:亲爱的老家伙,你还好吗?我们已经很久不见面了,你还是那样爱笑,那样爱讲道理吗?
(原载于《罗山文苑》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