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灯火点亮城市的时候进入城市,明亮的路灯,闪烁的霓虹灯,整洁干净的街道,穿着光鲜的行人。一脚踩在城市的路面上,眼前不熟悉的景和人,让我们一行人惊慌失措,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忍不住自嘲地哈哈大笑。
金嫂的衣服从肩膀到后背残留着泥水留下的点点印记,芳芳的头巾上沾着一片泥,梅姐的眼窝落着一层尘土,我的两只布鞋被糊成了泥疙瘩,裤子膝盖以下面目全非。六个老男人的鞋子裤子同样星星点点沾满泥浆。只有强娃看起来像样点。他是今天才换的牛仔裤、新线衣,干活时也不肯太靠近和好的泥,临走又用水冲洗了自己的鞋子。这娃才十七岁。
大家下车后使劲跺跺脚,几个女人抹掉头巾擦着自己脸上的土。前方一百米处的火锅店灯火通明,门前停着一片车。今天老板包的房子封顶了,老板早就许诺大家,封顶的晚上来吃自助火锅。这个许诺让大家惦记了好几天,除了我,其他三个女人都不知道自助火锅是什么样子,略带兴奋地议论着,想象着吃火锅的过程和场景。
今天整整一天都在忙房子封顶的事情。和泥,再和泥,然后吊上房顶。房子总算封顶,可一群人也被泥糊得差不多了。吃火锅是期待了几天的事情,可这副尊荣来吃火锅,未免太自惭形秽。老板招呼大家快走,越靠近火锅店,大家的神情越不自然,梅姐和金嫂嘀咕:“嫂子,咱这样去人家饭馆,被人赶出来咋办?”芳芳和我也迟疑了起来,竟没有勇气再走路。看见我们的犹豫,老板大气地说:“没事,不就衣服上沾满泥嘛,咱们掏钱吃饭,又不是去干什么丢人的事情,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走!”
老板的话多少鼓励了大家,金嫂说:“跟着老板走吧,那句话咋说来着?顾客是上帝,咱也当一回上帝去。”硬着头皮来到火锅店门口,隔着玻璃看见里面热气腾腾,大厅早已客满,一群穿着光鲜的男女挥舞着筷子吃得头上冒汗,眼前各种各样的时下蔬菜、肉食、饮料堆满桌子。
老板推开门先进去,依次是几个男人,我们几个女人跟在最后。我们穿过大厅时,这里所有的顾客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看向我们。一个小孩刚把一根手工粉条的一端喂进嘴里,看见我们,惊奇地一张嘴,粉条掉落在桌子上,微微冒着热气,像一条白嫩的蚯蚓。大家停下的筷子和注目的眼神让我们觉得不舒服。金嫂微怒,自己嘟囔:“看什么看?没见过吗?”
老板经常出入这里,经理一看是熟人,知道是请雇工吃饭,赶紧招呼我们去后面的包间。十二个人坐了两大桌,经理殷勤地询问大家要什么汤锅,大家再一次面面相觑,经理一看赶紧加了一句:“麻辣还是清汤?麻辣的请举手,清汤的不举手。”一句话就解决了大家的尴尬。
不一会儿,各自的汤锅就端上了桌子,梅姐和芳芳左瞅右瞅地看着汤锅,便问:“火呢,菜呢?就让我们喝汤啊?”老板说:“看见面前那个闪烁的红点了吗?用手指点一下就有火了。”梅姐继续疑惑:“桌子上平平的,火从哪里出来啊?”梅姐男人生气地瞪了她一眼:“你看你个土样,你以为这是你们家的锅台,要拿柴火烧啊,现在全部是用电烧,一点就通电了。”梅姐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看着别人的汤锅已经滚起来了,她郑重其事地使劲按向眼前闪烁的红点,按一下没反应,再按还没反应。她又嘀咕:“这玩意是不是坏了?”梅姐男人站起来轻轻一点,“嘀”的一声,汤锅开始响动起来。梅姐男人拿眼睛翻着自己的婆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咋不给我们上菜啊?”金嫂看着穿梭的服务员不满地嘟囔。老板大笑:“嫂子,啥叫自助火锅?就是自己动手去拿。看见我们进来时大厅摆放的菜了没?去,想吃什么就自己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只要不浪费就好。”
男人们在外面打工是见过世面的,可女人长年在家,老板的话对他们无疑是天方夜谭:自己去拿,没人管吗?想吃多少吃多少?老板同意吗?金嫂满是质疑的表情,没等她说话,我拉起金嫂招呼芳芳一起去端菜。梅姐死活不去,说这副样子出去太丢人。
一桌人只去了三四个拿菜的,其他人坐等着,我和芳芳拿了好几次才让大家的锅里都有了菜,我的汤锅里也被金嫂放满,“咕咚咕咚”地熬煮着。金嫂招呼我赶紧坐下吃。
大家慢慢吃着,聊着,几个女人的新奇劲还没过去,芳芳捅了捅他男人,说哪天闲了带几个娃也来吃一次吧,男人嘴里吃着菜赶紧点头。梅姐也咋呼着说还要再来一次,这么便宜,不来对不起自己。惹得大家大笑不止。
强娃吃了一会儿就放下了筷子,大家都让他再吃点,他说吃饱了。梅姐的男人感慨,你这娃,不好好上学,这么小就跟着我们下这苦,你说说,唉!
强娃对这些感慨无动于衷地笑笑,一边玩手机,一边掏出一根烟点上,自认为潇洒地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呆呆地盯着那个烟圈放大、升腾、消融在空气中,再狠狠地吸一口,低头继续摆弄手机。他跟着我们干活的动力是为了一部新手机,他一次又一次地说着那个品牌机的广告词: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你们想想,那得多牛啊!
他的话惹得我们大笑,梅姐男人说:“再牛也只是一部手机,还真能变成牛不成?我半辈子没用手机我还是个我,也没见耽搁下啥事。你个娃娃,下这么大的苦就为一部手机,你也太没追求了。”
强娃不服气地拄着铁锨把,翻着白眼,咂吧着嘴,一副和我们这些人没有共同语言的遗憾表情。没一会儿又神往地念叨他的OPPOR7,那机身,那质感,那个带电好。他本家哥哥听不下去了,过来照屁股踹了一脚,没钱买光念叨有啥用?
慢慢大家都大方起来,想吃什么就自己去拿,桌子上的菜又添了几次。梅姐和金嫂说着自己家上大学的闺女,相互询问着一年的花销情况,都说孩子出门在外不容易,只要她们不重复我们的生活,咱苦死也值了。我笑着说:“嫂子们,你们可别苦死,你丫头还没让你们享福呢。”两个女人大笑,满是尘土和皱纹的脸上,堆满了对将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盘子里的菜少了下去,没有人再去添,高宝还在闷头吃着,老板把剩下的菜都拨进了高宝的汤锅。他一抬头,一颗突出的门牙得意地露出嘴唇外。他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让女人外出打工的男人,他在家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
高宝也停下了手里的筷子。老板询问大家吃饱了没有,都说吃饱了。吃饱了就该回家了。离开火锅店,街灯依然明亮,灯下的我们看着对方的形象还是忍不住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