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顾衣都还记得那一天。
夕阳西下,将生硬清冷的房间,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眼前的男子,深邃的眼,便就那样凝视着她。
那一双深邃的眼,在那一日的夕阳下,凝聚成了一种极其惑人的琥珀色。
“顾衣。”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那样的时候,声音少了清冷,多了刻骨的缠绵。
她愕然抬头,不知何时他站了起来,便在她的面前,俯身看着她。
“我生于宫闱中,长于朝堂之上,从小所受的教导,就是将心藏起来,不能相信任何人。”
曾经身受先帝宠爱的九皇子,于先帝身边教养长大,众人只见得到他的无限风光,可是谁又知道,在得到那些东西的同时,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我不知道如何的去爱一个人,如何的去信任一个人,但是为了你,我会去学……至少,给我一个机会。”
多年前,他曾爱过一个姑娘,他以为爱一个人便就给她最好的一切。
身份荣耀,锦衣玉食,他能想到的都给了她,以为将她捧在心尖上,便就是一生。
多年后,他再次遇见了一个姑娘。她有着显赫的身世,有着出众的容貌,有着惊人的才华,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告诉他,爱一个人不仅仅是这些东西,相互之间,应当要有信任与尊重。
那一刻,李离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执着。纵然不是多么动听的情话,但是那样一个人,将心思都藏于心底的一个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实属不易。
顾衣左手死死的握拳,抑制着某一种欲将她击溃的冲动。
那样的心情,恍若是多少年前,杏花微雨,曾有一个人在花树下与她许诺下一世的誓言。
不是一样的情景,不是一样的人,也不是一样的话语,心境却是那般的相似。
李离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从始至终目光都未曾离开过她的眼,那一双澹然生烟的凤眼,黑白分明,顾盼神飞。
那一日的灯火阑珊下,便是这样一双眼,刹那间擒住了他的魂魄,沉沦半生。
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堂堂离王,在此刻,却是……手足无措。
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想起他之前的抗拒,有些迟疑,便是在这一刻的功夫,她却主动的环住了他的腰,他怔然。
片刻之后,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的见她微弱的声音:“李离,我再信你一次,最后一次。”
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罢,她在拒绝着温暖,却又在无比的渴求着温暖。三千尘世,芸芸众生,你我生来都是寂寞的,一旦有了某一种渴求,会如飞蛾扑火般,扑向自己的执念……
那一年,修罗战场,是你将我救赎。而多少年后的长安月色,空留浮生落寞,邺山行宫,恍若一场醒也醒不过来的梦魇。
她疯了,彻底的疯了,再一次的用尽全部为赌注,再一次的赌一个从未对她坦诚过的人,真心……
李离不知,在经历过刻骨的背叛之后,再次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又选择与他在一起,选择卷入这样的朝局纷争的时候,又是怎么样的孤注一掷!
欲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门外不适宜的敲门声,打碎了这一室的温馨。
李离揽住顾衣的手微微的顿了顿,想当做没听见,可那敲门声,越来越急促……
而此时主动抱住李离的顾衣,似是被什么惊了一般,飞快的松开了李离,脸上神情闷闷的。
门被打开,卫风看着自家主子黑云密布的脸,一幅——欲求不满的样子。
隔壁房间中,凌雪风与宋辞年二人都在打赌迟迟未出房门的二人进行到哪一步了以及他此时敲门是会被他家主子丢到漠北还是南夷边境……
顶着自家主子杀人的目光,卫风战战兢兢,大脑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道:“主子,门外有位姑娘……”
“衣衣去离王府了?”沈家,沈意气的一拍桌子。
沈云卿前些时日新买的红木桌子瞬间在沈意的手下碎成了木渣,再看着沈意凛然的神色,看起来颇有几分吓人。
但是,沈意嗓门再大,苏氏可不怕,秀眉一挑,直接在气势上胜过了沈意:“是你打人在先,让你登门道歉不肯,让衣衣去你怎的还不愿了?”
李离在猎宫遇刺,因为身上带伤差点丢了性命。
人是沈意打的,若是传到元乐帝的耳中,不说沈意的兵权,就连沈家都会受到牵连,虽然李离没有追究,但是苏氏心中过意不去。
而此事的罪魁祸首一无所知的样子,一幅自己没做错的样子,苏氏只好默默的跟在沈意身后擦屁股。
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此时在自家夫人面前俨然是只纸老虎,方才的气势瞬间的矮了下来,道:“夫人,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衣衣和离王府这门亲事真的不成。”
话音还没落下,却被苏氏截住了话头道:“为何不成?我瞧着衣衣对离王并非无心,离王对衣衣也有情,莫不是你要做棒打鸳鸯的事情?”
她是女人,心思比沈意细腻一些。先前以为顾衣与离王的亲事是因为形势所逼,可是这些时日见他们之间相处,虽然顾衣口中别扭,但是苏氏看的出来,顾衣心中是有离王的。
“离王,并非良人啊。”沈意长吁短叹,眉宇之间百般纠结,最终道。
沈意脸上是藏不住事情的,见他这般,明白过来他在担忧什么,便低声道:“你是在担心,皇家与独孤家的恩怨,会连累到离王与衣衣?”
十多年前,沈家得罪先帝,流放到漠北,是与当年独孤家的事情有关。
独孤家与李氏之间的恩怨纠葛由来已久,是李氏负了独孤一族,而独孤家又与顾家牵连不休,沈意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
她是有七窍玲珑心肝的,那一日沈意与顾至远气冲冲的跑到离王府,将离王揍了一顿。说是为了之前长安城那些流言蜚语,但是苏氏知道,能让他们气成这样,离王能安生的挨打,八成是与独孤家那些旧事有关。
“虽然衣衣身上流淌着独孤家的血脉,但是到底姓顾,与独孤家没有直接的牵连,若是担心于此,未免太过于杞人忧天了。”苏氏劝道。
她是真心喜欢那个孩子,自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怕因为那些旧事,平白了坏了一段好姻缘。
这般的劝说,却不能让沈意的脸色看好一点,沈意还是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前些时日,有人同我说了一些李离那小子旧事……”
苏氏见他脸色这般纠结,好奇问道:“是谁同你说的?又说了什么?”
“李离那小子原是有未婚妻的,那未婚妻,据说长的十分像衣衣!”沈意铁青着脸道。
李离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比独孤家与李家的恩怨还要糟心。
“阎君为何要去招惹沈家呢?”
昏暗的内室,灯火明灭,挂在墙壁上的地狱苦相看起来阴森可怖,仿佛下一刻,那些鬼魅就会从墙壁上爬出来,索人性命……
阎君唇边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样的好戏,难道不是人越多越热闹吗?”
罗刹了然。
当年独孤家与沈家也有些关联,依照阎君的性子,是不会放过沈家的。
二人一面说着话,此时他手中狼毫一勾,最终一幅水墨丹青收了最后一笔……
借着昏暗的灯火,可见他画的是个女子。
一身浅碧色衣裳,娉娉婷婷,面纱遮住了女子的容颜,只留下一双眼。
虽然不过寥寥数笔,却将那双眼的神韵尽数的勾勒出来,那双凤眼,在昏暗的烛火下,澹然生烟,极其美丽。
罗刹只能在心中感叹此等画技的高超,却见阎君面上表情淡淡,吩咐道:“将此话做旧,想办法送到谢蕴的手中去。”
饶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罗刹,也不禁愣了愣:“为何要给谢蕴?”
戴着面具的男子,那异于常人苍白的指尖指上了画上女子的那双眼。
这样的一双眼,真的很漂亮啊……那样顾盼生辉之间飞扬的色彩,若四月的骄阳那般明媚,让他们这些生活在阴冷下的人们,如何的不向往和追求呢?
虽然是在笑,但是却给人一种十分别扭的感觉,阴冷冷的,看着人从心底发冷。
似是明白了什么,罗刹半是迟疑道:“阎君是想,破坏李离与顾家的这门亲事?”
“多年以后,我要让李离再次的尝一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同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凭什么他在九死一生之后再次的得到了救赎呢?
将他越是在意的东西毁去,不过在咫尺之遥的时候,让他再一次的交之错臂。
一想到李离将会承受这样的痛苦,他心中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整个灵魂都随之战栗。
而那握着画笔的手,此时都在发抖……清瘦的手背青筋鼓起,似是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面具下空洞洞的眸子,泛出猩红的血色……
李离,就算是这样,也不及你加与我的也不及你们李氏加在我们独孤家痛苦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