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衣拉着凌雪风到二房的时候,看见的是顾至远坐在长廊下,脸色灰败,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见他这般,顾衣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到底还是,来迟了吗?
“四小姐你怎么来了?”玉珠见到顾衣的时候微微有些吃惊,抹了抹眼泪问道。
顾衣连忙道:“听说姨娘不大好,我请了大夫来,不知姨娘现在……”
方才抹掉的眼泪,听了顾衣的话复又掉落了下来,道:“只有四小姐记挂着我们姨娘啊……大夫说,姨娘怕是不好了,二爷都说了不要这个孩子了,可是姨娘偏偏一定要生下来。”
听玉珠这般一说,顾衣心中的石头落下了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让大夫进去看看还有救么……”
不等顾衣说,凌雪风已经快步走了进去,顾衣也想跟着进去看,却被远书一把拦住了。
方才林嬷嬷叮嘱过,拦不住小姐到二房来,但是一定要拦住小姐进去!
顾衣被远书拦住,也不好直接硬闯。
“快取参汤来……”里面听见凌雪风气急败坏的声音骂道:“庸医,一群庸医!”
凌雪风性子懒散,鲜少见他这般激动的样子。但是见他这般,想来事情应是有转机的。
老夫人没来,听说今日是去相国寺礼佛去了。院子里人不多,静悄悄的。
顾衣不由得看向长廊下脸色灰败的顾至齐。
顾家兄弟四人,顾至齐虽然与顾至远非一母同胞,但是长相却是最为相似的。比之顾至远的不苟言笑,顾至齐性格风流,保养的甚好,看起来不过像是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此时,不过在瞬间,似乎是老了许多,魂不守舍:“是我害了兰儿,是我害了她。”
平日里顾衣虽然与顾至齐不大亲近,但是见他这般,也不由得劝道:“二叔,嫣姨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只是,看着那一盆血水一盆一盆的端出来,一切似乎是回到了那一年,三九严寒的天气,长安城下了好几天的大雪,滴水成冰。
母亲在房间内叫的声嘶力竭,血水一盆盆的端出来,冒着热气。那是顾衣第一次,接触到何为死亡……
在那刻,顾衣有片刻的眩晕的感觉,脚步有些不稳,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沉香味,冲散了那冲鼻的血腥……
“你怎么来了?”顾衣看向身后那人,愕然的问道。
李离见顾衣脸色惨白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顾衣借着李离的手站稳了身子,没有多说什么,目光落在顾至齐的身上。
里面终于有了动静,传来嫣儿凄厉的叫声,丫鬟婆子将血水一盆一盆的端了出来,形色匆忙,顾至齐抬步数次想要闯进去,却被门口的婆子劝住了:“二爷,这里面你可不能进来啊。”
顾至齐的脸色灰败,只得焦急的在门口踱步,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待顾衣细听,却见他无比懊恼的抓着头发,顾家二爷,早就没了昔日的风度翩翩的模样,后悔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年我害死了梅娘,如今连兰儿也……”
顾衣闻言,不由得身子一震——梅娘,正是昔年张氏害死的那个女子的闺名。再次看向顾至齐的时候,顾衣的神色多了几分复杂。看似什么都不明白的顾至齐,其实比谁都清醒。
嫣儿的身份,顾至齐应当是知道的。那么,在顾至齐的心中,是单纯的爱着那个女子,还是将嫣儿,看做昔年求而不得那个女子的妹妹?
“二爷,嫣姨娘……说要见你……”顾衣这般想着的时候,嫣儿身边的玉珠出来叫道,见她面色凝重,顾衣心知怕是不大好了……
顾衣看见,顾至齐的身子微微的僵了僵,快步的随玉珠走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闹成一片的时候,顾至远的声音远远传来,见到李离也在此,顾至远眉头皱了皱,问道:“王爷怎么在此?”
不待李离说话,倒是顾衣先回道:“嫣姨娘动了胎气,有些难产,怕是不大好……”
话音落下,里面的婆子又端了一盆血水出来,隐隐听见里面小丫头低泣的声音,顾至远自是明白不大好是什么意思……原本肃然的脸色,白了几分。
“可有请大夫来?”老夫人不在,张氏与顾至齐不和,自然不待见这边,是以这个时候张氏并不在。
话又说回来,张氏那般一个聪明人,知道嫣姨娘情况不大好,也不会巴巴的在这个时候往上凑的,如若嫣姨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顾至齐说不定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就像是当年沈如脉象不稳,临近生产,临氏为了避嫌到庄子里避嫌,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的。
女人生产这样的事情,本该不惊动顾至远的,但是实在这边没了主心骨,是以方才一回来,便有下人回了顾至远。顾至远刚从离王府回来便就来了二房这边,目光倒是先落在了李离的身上,暗道自己从离王府前脚出门,他倒是好,后脚便就到了顾家,好快的脚程。
而后才注意到这边的骚乱。
“请了。”顾衣垂眸道,幽深的瞳孔,谁也看不明白到底在想什么,“二叔正在里面陪着嫣姨娘呢。”
顾衣在陈述事实,但是听在顾至远的耳中却又是一番滋味——她是在怨他,当年沈如生产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
那一种与日俱增的悔意,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得而不惜的事实。看着那与亡妻相似的面容,顾至远心中只有无尽的后悔……
李离注意到,顾衣与顾至远父女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这个时候的顾衣,身上带着一种不容人接近的棱角,眼角眉梢,带着冰冷的笑意,不复之前的柔顺。
在顾衣讥诮的眼神下,顾至远非常狼狈。这个时候,幸亏是顾至齐出来了,面色苍白,魂不守舍,而伺候在外面的婆子将催产的药端了进去……
“大夫如何说?”虽然非一母所生,但是兄弟二人的感情还是十分好的。虽然顾至齐性格纨绔,在外面行事混账了些,但是对于顾至齐这个兄长也是十分尊敬。
顾至齐张了张嘴,黯然道:“她非要孩子……大夫说,尽人事,听天命……”
尽人事,听天命……
说完之后,便一脸沉默的盯着房间中,这个时候,谁都没说话。
顾衣不知道,嫣儿为何要拼了性命也要将那个孩子生下来。是因为顾至齐吗?
她知道,自己在顾至齐心中不过是一个人的影子罢了。那个女子……应当是叫梅娘吧,梅娘……
在顾至齐少年时,最为失意的时候遇见。并非是那个女子多么好,而是恰恰是在那样的时候遇见,又是在情根深种时失去。
当一件东西,求而不得的时候就越发的珍贵,或许一开始遇见的那个人不是那么的完美,但是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足以美化很多回忆,成为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顾衣不知道,嫣儿对于顾至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明明是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那个人论人伦应当叫他一声姐夫——可是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
那样一个聪慧近妖难以让人捉摸的女子,却偏偏甘愿的栽在一个男子身上,以一种赌注的方式,来赌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或许,顾至齐早就知道了嫣儿的身份。日久相处中,假戏真做,顾至齐并非是没有爱上嫣儿。
但是,顾家男人对于感情一事天性懦弱,宁可********,不敢直面现实。而爱上的女子,都是极其刚烈的,纯粹的掺杂不了一丝杂质。
沈如如是,嫣儿也如是。
她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方式,逼迫顾至齐认清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若是赢了,日后年年岁岁长相厮守;若是输了,不过是一条性命……
日暮降临,老夫人祈福回府了,派人来问过一遍。到底嫣儿不过是府上的一个姨娘,老夫人自然不会亲自来。而顾至远毕竟是个大男人,不好在这里留着,嘱咐了下人几句,准备离开,目光落在了李离身上——那意思大概是堂堂王爷,在这里等女人生产怕是不妥。
奈何某人脸皮太厚,似乎没见到他的暗示,站在顾衣身后,动都没动。
顾衣执意留在这里等,晚间寒气重,丫鬟将顾衣请到了对面的花厅中坐着,李离厚着脸皮跟了上去,还找小丫鬟要了杯热茶。
屋檐下丫鬟点起了灯笼,顾至齐单薄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顾衣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那青色衣衫单薄的身影,孤寂又茫然。
人这一生真的是奇怪,苦苦追寻着求而不得的,偏偏对于眼前一切视若无睹。一定要,待到失去的时候,方才知道身边习以为常的却是那般的珍贵吗……
顾至远如是,顾至齐如是,李离——也是如此吗?
“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耳边响起了清冷的声音,顾衣蓦然抬眸,对上的是李离深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