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我的身世,应当也调查过我吧。”花蕊夫人看着顾衣,淡淡的问道。
顾衣面上有几分郝然,老实的承认道:“当日夫人言行举止过于古怪,而我……因为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与越溪和……这样一幅容貌也有着莫大的关联,是以在第一次到桂云山庄见到夫人的时候,所以就……”
花蕊夫人倒是也没怎么介意,而是淡淡的说道:“就算你不查,我也知道,长安城中的流言有多么的不堪,说我攀龙附凤、出身微芥……”
“不……不是这样的。”顾衣连忙的反驳说道,“长安城中,都说你与侯爷二人神仙眷侣,伉俪情深……”
说到后面的时候,顾衣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来。这些是顾衣所听见的关于这些的传言,但是见花蕊夫人这般,分明是另有隐情!
果然,却见花蕊夫人嗤笑一声,嘴角冰冷的笑容如刀子一般锋利,不屑道:“那是如今,八年前……我被阿桓初初带回长安城的时候,那些流言蜚语,难听到极点。这些年,我知道,阿桓为了维护我一直都很不容易……”
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原本冰冷锋芒之感渐渐的消宁,看的顾衣更是疑惑重重。这般模样,分明并非是对萧桓玉无情,若是如此,那他们之间的隔阂,究竟是什么?
“阿四姑娘。”花蕊夫人忽然叫道,“这应并非是你的真实姓名。”
她是以一种极其笃定的语气说道,“一个姑娘,行走于江湖,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知阿四姑娘你是出身微末还是出身于名门之中?”
她见过许些人,但是却难以判断顾衣的真实身份如何。若是说她出身高贵,却为何跟一个江湖人一起?若是说出身微末,但是举止投足之间的那一种气度,却并非是一般人家能够养的出来的。
顾衣虽然不解花蕊夫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微微的有些错愕,但是随机点了点头,不想同眼前女子说谎,却又不好点明自己真实身份,便含含糊糊道:“我家……倒也是不错的……”
见顾衣一脸迟疑的模样,花蕊夫人便知道顾衣出身定然不差,便笑了,眉宇之间带着一种顾衣看不懂的怅然之意,喃喃的说道:“真是羡慕你啊……”
顾衣茫然的看着花蕊夫人,却见她平静的神色,蓦然之间,带着一种不知名的痛苦,那一种神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你相不相信命……有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如何,从一开始出生就注定了,没有办法更改……”
她双肩微垂,透露这一种无奈和对妥协……所有的力气似乎全部都被抽空,余下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眼中透露的那样浓重的悲伤与哀凉,顾衣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见到。
“夫人……”顾衣下意识的想要抓住她冰凉的指尖,却见那样的情绪,在她的脸上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只剩下无奈,嘴角带着一种讥诮的笑容——不知道是讥诮命运,还是讥诮自己错误的一生……
“你说的没错,我的家乡,是在越地陈郡,越溪,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我的母亲,这辈子去过最遥远的地方就是隔壁的母亲家,家家户户,以浣纱为生——那样贫瘠的地方,是你们这些出身富贵之家的名门贵女,永远、永远都不能想象到的……”
可是那时,所有人的人生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天灾之年,能谋个温饱,没有谁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那里虽然没有长安繁华,但是那越溪的溪水很清澈,夏天的时候,清凉清凉的,我们就脱了鞋袜,脚浸泡在水中,溪底的小鱼会跑来啄你的脚,痒痒的……”她的神色,倏然之间柔和了起来,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之意。
纵然她痛恨于自己的过去,对过去种种这么些年来缄口不言,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又怀念着过去,人性,便就是这般的复杂。
“晨起的时候,我们梳妆以溪水做镜子,溪水映照着少女如花般的容颜——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那里长大的女儿却是出落的格外的美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村……其中,有两个女子,最为的出色,那般的容貌。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感情都非常的好。村里人说,她们是九天仙子投错了胎,合该是在皇宫中去做皇妃的。”
“是夫人……与那位故人?”顾衣问道。
花蕊夫人点头,道:“是的,便就是我与她。”
顾衣看着花蕊夫人惊人的美貌,心中不由得暗叹,这世间,若是有与之相比拟之人,该又是何等的绝色。
“那,夫人的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呢?”顾衣忍不住问道。
“死了。”她神色黯淡道,“九年前,她爱上了一位贵公子,随她回了长安,不久之后,便就她病死的消息。”
“那支簪子,是在我们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在那家铁匠家打首饰的做的。”说到此处的时候,花蕊夫人低咳了几声,头上戴着的牡丹鎏金步摇在她的两颊边上投出一抹好看的阴影弧度,她却说道说道:“那支青铜鸾鸟簪子,是我们攒了许久的私房钱。乡野铺子里手艺粗糙,却是我们人生中第一件像样的首饰。她在鸾鸟簪子的尾巴上,用凤尾汁、紫藤草染出一种七彩瑰丽的颜色,那是我平生中见过最美的色彩……”
有些话许久许久都没有同人说过了,一旦提及,就收不回话匣子。顾衣本是想问她与萧桓玉之间的恩怨,可是见她一脸追思,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题。
“我们打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上面刻有对方的姓名。那时我们相约,以后成亲生子,两家必要结亲,定亲的信物,便用这两支簪子。可是啊……她离开了越溪去了长安,此后再未曾回到故地;而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会有孩子了!”
顾衣心中一震,愕然的看见花蕊夫人,却见花蕊夫人神情麻木,没有了之前的激动,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说道。
“夫……夫人,我……”顾衣没做过母亲,但是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永远不能做母亲,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她有些后悔,这般的追问她当年的事情,当真能解开她的心结,还是只不过将结痂的伤口,再一次撕烂?
“我与他之间,曾有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没了,我也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花蕊夫人淡淡的说道,经过时间,有些伤痛并非是已经愈合,而是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的被折磨,已经麻木了,所以才能以一种如是在说别人故事的口吻,诉说着自己的痛苦。
“那时我在想,这是报应……报应……”那一刻她以手抵头,掩住眼中的痛处,道:“我本该是安于贫贱,可是因为这一副容貌生出种种不甘,贪慕荣华,所以上天惩罚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永远做母亲的权利。以一副病残的身躯,让我拖累阿桓,让他不得自由,被人耻笑……你说,这样的我,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只要我死了,他便就会解脱了吧……”
顾衣听的愕然,半响都没说话,看着掩面低泣的花蕊夫人,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并非是不爱萧桓玉,而是太爱了,爱到卑微到尘埃中,让他对她每一次的好都是负担。
身份的悬殊,对于她来说一直是心中过不去的坎;失去的孩子,让她日日夜夜追悔莫及;萧桓玉对她的好,让她越发愧疚,无法去回应。甚至以为,自己成了他的负累,以死来解脱。
她想过了许多的理由,甚至想过她与萧桓玉之间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却没想到,这个理由,竟然这般的荒唐……
“夫人,不是那样的……”顾衣低声说道,还未开口,却被她打断。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也好,小青也罢,来到长安都没有善终的下场,对于我们来说,安于在越溪是我们的宿命!可是我们偏偏妄想着摆脱,所以,这都是我们的报应……”
顾衣不再劝她,等着她哭声渐渐的小了些,忽然以一种平静到冷酷的语气同她道:“夫人,你若是这般想,将景侯置于何等不堪的地步。”
不等她说话,顾衣微微一叹,道:“若以夫人所说,景侯在乎前途、在乎那些虚名,长安城中贵女那般多,他为何偏偏选择了出身微芥的你呢?甚至不惜为了夫人你,休掉所有妾室,弱水三千,只为夫人一人。那仅仅是,因为景侯爱你啊……”
见惯了人情薄凉,人心冷暖,萧桓玉那样一种至情至性的性子,饶是顾衣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夫人将尘世间的名利、虚名都加诸于侯爷身上,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侯爷好,因为命运所累,其实只不过是夫人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的借口而已。”
顾衣浅淡一笑,“夫人确实配不上侯爷,不是身份,也不是容貌。而是勇气……都这么些年,夫人还是没有勇气去爱侯爷,一直在逃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