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与十七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十七年前,章家历经那么大的一场****四分五裂,老宅里的一场大火将章家基业尽毁,可是唯独这里,时光似是在此处停留凝固,没有任何变化。
在那样混乱的时候,章之润不知道,吴蕊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费尽心思将这个地方保存了下来。
穿过垂花门,便就是长长回廊,回廊连接着长风院,回廊两边,种植着竹子郁郁葱葱,吴蕊不喜花花草草,倒是喜欢竹子松柏之类的,常言花草易谢,松柏却能长青。
院子里旁的花草种的少,但是茶蘼花却是大片大片的,每年的五月末六月初,春夏交替之时,大片的茶蘼花开如雪,那样在乡野间本就很稀松平常的花朵,但是吴蕊却分外的喜欢。
当时他取笑她,但是她却笑道:“那一日初次见到你,你站在茶蘼花丛前,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干净的男子。以后啊,就算是你不在我身边,每次看到茶蘼花开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了;若是我不在你身边,每次看到茶蘼的时候你便也就能想到我了。”
那时新婚燕尔,正是情浓的时候,许下的诺言是那般的认真。
章之润不知道,而后年年岁岁,茶蘼花开,吴蕊对着满院子里的茶蘼花是不是一直思念,思念着他!
但是他知道,在青云镇,他与过往彻底舍弃,小小的庭院他与杏娘一家三口,有百花绽放,却唯独……没有茶蘼花。
那开在乡间田野随处可见的花,章之润不喜,有一次杏娘摘了一捧回来,被他全部扔了……那是成亲这么些年,他第一次对杏娘动怒。
吴蕊的尸骨从刑部捧了回来,福伯命人在门口挂上了白灯笼。章家的下人,多是一些新面孔,多多少少都受了吴蕊的恩惠的,吴蕊死了,那些下人不敢当着他的面哭,只在私底下啜泣。
兰因那个孩子,已经哭晕了一次,是吴蕊身边的大丫鬟一直守在灵堂的。因为是戴罪之身,章家没有接受外人的悼念,只在自家设了灵堂。
六月初已经谢了的茶蘼花,也不知道为何忽然又开了,细碎细碎的花朵,惨白的刺眼,白色的灯笼,白色的白绫,白色的花朵,触目所及都是惨白的颜色……
是他辜负了她一生,是他亲近将她送到绝路上。那一年茶蘼花开,他不知道竟然成了她一生的劫数!
“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到了如今,章家主可明白了当年伯母留给你那一首诗的意思了吗?”薄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章之润回头,却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顾衣。
那个,将所有一切真相告诉他的小姑娘!
他挪动了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眼中有无尽悲凉的神色,可是话语到了唇间又只能咽了回去……
顾衣见着他这般狼狈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同情,唇边勾起了一抹薄凉的笑意道:“你只道当年出海,历经风浪暗藏危险,可是她在长安城中,所面对的危险比之于你更甚千百倍,那一封信给你,‘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说的不是你,而是她!”
那样的话,如同刀子一般,狠狠的剜着他的心,胸口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落在被风吹落的茶蘼花瓣上,白色的花瓣,鲜红的血液,那般的刺目。仿佛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他弯腰捂住胸口,似乎是抗拒着什么。
又起了一阵风,白色的花瓣被风吹的散落,六月的天空澄净,顾衣伸手接住了一瓣茶蘼花。看着一夕之间苍老的章之润,眼中终于有了一分怜悯之意。
当年的章之润与吴蕊,初次相见,可也是这般美好,为世人所歆羡的天定姻缘,最终却没有落得个善果。
这世间,所有人在失去一切怀念从前的美好的时候,总是在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世事变迁,就连山河沧海都在变幻,又何况是人心呢。
不过最终是,等闲识的故人心,去道故人心易变!
“那一****到天牢中去探望章伯母的时候,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她想将自己的坟前,种满茶蘼花。如今章家是您做主,我不过是个外人,到底如何安葬她,您看着办吧。”
临走的时候,顾衣看着章之润淡淡的说道。
顾衣出了章家的时候,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呢,赶车的,是戴着斗笠的青年。
顾衣眉头挑了挑,认出里面是谁,用戏谑的语气道:“今日莫非王爷是来悼念章伯母的?伯母可是朝廷钦犯,若是传出去,怕是有损王爷的名声呢。”
李离听出顾衣话语里讽刺之意,顾衣是小心眼记仇的,章家的事情李离对顾衣多次利用,自然被她记恨在心上,见了他时不时讽刺上几句。
李离今日心情大抵是不错的,毕竟这一次他算是大获全胜。昔年玉璧的秘密、藏着玉璧的岛屿、独孤家藏身的踪迹,他都查到了。
挑开车帘,对顾衣说道:“上来。”
顾衣今日是独自到章家来的,看了李离一眼,跳上了离王府的马车。
离王府,下人上了茶,李离挑眉问顾衣道:“今日到章家去做什么?”
顾衣最怕热,这样热的天气素来是不喜欢出门的,但是今日是少有的勤快了一回。跑了一上午,章家乱糟糟的一口水都没喝上,自然是顾不得回答李离的话,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
才喝一口,顾衣便就吐了出来道:“烫的!”
李离看着顾衣如同被烫着舌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叫着侍女拿茶水进来,眉头皱了皱,道:“刚上的茶水,自然是热的。”
顾衣灌了一杯凉水下去好点了,用指控的眼神看着李离道:“不都已经是六月了么,不早就已经用冰了!”
顾衣怕热,顾家用冰用的最早的也是端居,前些年临氏为了博一个贤良的名声自然是做的滴水不漏的,端居中所用都是最好的。顾衣早就习惯了用冰,是以那一口茶喝的很急。
顾家是赞缨世家,家底丰厚,吃穿用度上自然是十分讲究的,顾衣又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李离是知道的。
但是李离素来随意惯了,昔年先帝虽然宠着他,但是在少年时便被丢到了军营中历练,与将士们一起同吃同住,自然不会讲究那么多。
淡淡的看了顾衣一眼,李离十分嫌弃道:“娇气!”
顾衣按住了跳了跳的眉头,方才想与李离争辩几句,却听见外面说话声,凌雪风和宋辞年两个人来了。
见是顾衣,凌雪风挑眉道:“衣衣,听说你今日去了章家!”
顾衣应了一声道:“今日是伯母出殡的日子,我去章家,自然是给伯母上炷香。”
两天前,天牢失火,吴蕊葬身于火海中尸骨无存。因为吴蕊的死,十七年前的案件便就算是告一段落。
本来,在天牢中畏罪自杀尸骨是不能被家人收敛回去,且要查明正身。是景侯与李离二人在元乐帝面前进言,让元乐帝念在吴蕊这些年捐赠有功的上面,就不要追究此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元乐帝心中到底还是念着章家几分恩情的。便准了李离的话,且也没有牵连到章家。
所有的恩怨是非,随着那一场大火而结束,十七年的恩怨已经了解,所亏欠的也将偿还!
宋辞年却是不信顾衣的话的,笑了一声看着顾衣问道:“你有那般好心?”
“去祭奠下伯母,顺带着跟章家家主说一声,让他在伯母的坟前,不要忘记再种上些茶蘼花。”顾衣淡淡的说道。
“你这是要逼死章之润不成?”听了顾衣的话,宋辞年倒抽了一口凉气,夸张的看着顾衣道。
当日,顾衣设计引章之润听到她与吴蕊的那一番对话,让章之润几乎崩溃。借着这样的时机,以当年章家秘密为条件,和章之润交换出了玉璧藏身的下落。
李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后答应顾衣的,自然是由着她去折腾。
包括,两天前天牢的那一场大火,以金蝉脱壳之计让吴蕊假死从天牢中脱身,也是顾衣的计谋。
吴蕊一心求死,顾衣劝不了只能用强硬的手段将吴蕊带走。在顾衣看来,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去死,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荒唐。
吴蕊假死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章之润,自然也不清楚的。
“衣衣啊,你说章之润既然知道错了,那么你就想办法将伯母假死的消息告诉跟他说,他们两个人误会了这么些年。如今误会解除,说不定,能够冰释前嫌呢,何必将事情做的这么绝呢?”
虽然之前宋辞年不喜欢章之润,但是现在也不由得同情章之润了。
顾衣这次做的简直绝了,先是告诉章之润真相,从章之润的口中得到了玉璧的下落;紧接着,在章之润悔不当初的时候,设计吴蕊假死!章之润方才知道自己亏欠吴蕊多少,又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让吴蕊送了性命。
岂不是让章之润余生都活在愧疚和无法弥补的痛苦当中?
这样做,简直比杀了章之润,还要残忍。
而这就是顾衣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欠下的亏欠总归是要偿还的,吴蕊所受的诛心之痛,她也要让章之润一点点品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