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幕背着手走出磔刑地狱,对紧跟在身后的龙城说:“你还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人家俩的事你乱琢磨个什么劲。”
“哪里是别人,那是我师傅!”
“别瞎猜,不过就是因为醇凉的命格而已。”
“不可能!”龙城跑到苏子幕跟前,仰视着他的脸说:“天涯哥哥要是有一千件愁事,眉头就能有一千种皱法,我只看他的眉头就知道他愁的是个什么样的事。他和醇姐姐要真只是为了大局也就罢了,但我怕这里面要是夹杂着什么误会,那该多糟心啊!”
苏子幕点了点龙城的鼻子,“既然司魂不让你多管闲事,你可别去添乱,他自有他的思量。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得赶紧进去了,十五王爷挑理可不好呢。”
见苏子幕没听自己说几句就要回去,龙城赶紧拦住,“那扔下我自己怎么办嘛!要是我去问天涯哥哥,指定噼里啪啦光挨一顿骂,可他有什么事都爱跟你说,你帮我去问问好不好!”话了,龙城怕苏子幕落跑,还把他的尾巴揽进怀里抱住。
狐尾于苏子幕而言,如凡人女子的玉足,他不喜欢这么光天化日的露在人前。“这回谁都问不出来。你把我尾巴放开——”苏子幕瞥了瞥四周。
龙城抱得更紧,“你不帮,我就不放。”
“丫头听话。”
“就不放!”
苏子幕去掰开龙城的手,结果龙城抛下狐尾,转而顺势握住他的手,卖起了可怜:“帮帮我吧。”未等苏子幕回些什么,龙城继而又抱住他胳膊,“帮帮我好不好。”苏子幕本想对她的招数投以鄙视,“你那个……”“苏大英雄——我能找的只有你了——”龙城用自己圈住苏子幕整个人,这不大点儿的丫头,明明他一只手就可以拨开她,却就这么被钳制住了。
“冲你这一声苏大英雄,我算是被你收买了吧。”苏子幕无奈地说。
龙城一听对方被招安了,立刻钻进苏子幕怀里,边抱着他腰边更起劲儿地喊:“苏大英雄!苏大英雄!苏大英雄……”
苏子幕捏住龙城的嘴,“且闭会儿嘴。给我听着,不因为你,我才不去搅这滩浑水呢。”
龙车撅着鸭子嘴不住点头,苏子幕把手指松开,龙城“嘿嘿”一笑,又开始喊:“苏大英雄!苏大英雄!”
“别拍马屁了。其实之前我就问过他,他不肯说。不过虽然我问不出来,但我有办法让他自己说出来。”
“什么办法?”
“一会儿你派鬼差去传个话,就说你有要事,正在岐地等他。”
守岐地的鬼差看见司魂,立刻行礼道:“司魂大人。”
“司阳大人在里面?”司魂问。
“在。”
“开门。”
司魂进到岐地,然而里面空无一人,司魂唤了一声:“龙城——”无人应答。这丫头又搞什么把戏。司魂又喊了一声:“龙城——”这时虚空里出现了一个人影,司魂定睛一看,骤然机警了起来。“是你?”
“是我。”
司魂转身要往外走,醇凉立刻喊道:“站住。”
早打算好的决绝,可他就这么站住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没失忆么,为何不愿意面对我。”
“就是因为你没失忆,所以才不能见。”司魂知道逃脱不了,于是转回身说,“是你让龙城把我骗过来的?”
“有些话,我要与你问个清楚。”
司魂冷漠地说:“我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杀了你,骗了你,再多的没有了。”他最后说:“就这样吧。”
醇凉一步步上前,“如此你得跟我解释解释,讲来该是我恨你,那你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司魂只以两个字反驳:“荒谬。”
醇凉狠劲的指着他心口,“你敢说你这里没有怨气?”
司魂攥住她的手腕,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发觉了蹊跷,双指凌空写下几字咒打进“醇凉”体内,幻象顿时破灭,他眼前站着苏子幕和龙城。司魂最先把矛头指向苏子幕,“把你那点儿伎俩用在我身上了。”苏子幕沉默着不辩解,倒是龙城先开了口:“你别怪苏子幕,是我缠着他的。天涯哥哥,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就该知道你不会罢休,枉我还是做师傅的,自身事却得一一向你交代,收徒的顺当还给自己下了个绊子。”司魂自顾自念叨说。“苏子幕,你先出去。”
“好。”苏子幕默默走了出去。
司魂抖开衣摆,席地而坐,“坐下,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龙城听话跟着坐下了。打坐吐纳,似乎是他们遇逢难事的万全良方。不知坐了多久,龙城的耐性确实远胜从前,仿佛她是要用愈发极力的长进来换司魂肯对她交代坦诚。又坐了一个时辰,司魂除了喘息声仍是一音不发,龙城终于按捺不住,闭着眼睛问:“天涯哥哥,你倒是吭声啊。”
司魂倾吐一口气,不急不躁,“你看你,明明长进不少,再多半刻钟你也能坐得住,偏偏功亏一篑。我既然留你在岐地,自然已经决定会告诉你,可你那个脑子,该琢磨的不琢磨,不该琢磨的倒是下足了功夫。”
“少跟龙城绕圈子,龙城今日不听说教,非得听你解释解释杀醇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魂收势,打算跟龙城把事情一点一点掰碎了讲出来。“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我杀了她,这就是事情真相。”
“天涯哥哥不是那样的人。”龙城立刻反驳道。
“你又有多了解我?这世上的人与人,就是像城与城,城墙一隔,你岂会知道里面是怎样的兵荒马乱,不存在谁会完全了解谁,有时人甚至会超脱自己的意料。”本来是说给龙城的,司魂自己听了却开始彻悟——时至今日,他也发现,他没那么了解她。
“可天涯哥哥……”没等龙城说完,司魂接过话来:“可我极爱她是吧,但如若清风不解人意,人怨风起身凉,杀人,有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你深囚在北海海底,那年的风云又会知道多少。”
龙城抓住司魂胳膊,“我还是不信!我虽看不见你心里的马踏尘土,却听得见金鸣之音,谁杀了醇姐姐我都信,你说你杀了她,我不信!”龙城的瞳孔里闪着光亮,死心眼或执着,常常就在她那一眼之间,司魂自认这回败给了这个丫头,松口道:“连她都能骗过的话却骗不过你,原来你也没那么好骗。”
龙城有点楞,呆呆地问:“你真是骗我的?”
“对啊,你师傅就是个大骗子。”
“啊呀我快被你吓得魂飞魄散了!”龙城一巴掌拍在司魂的手臂上。
“在这儿是骗你的,但在醇凉那儿就是真的,我篡改了她的记忆,现在在她的记忆里,我就是杀她的凶手。”
“你干嘛这样做?”
司魂微微摇着头,“原本是让她死心,反正等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她也不会再记得这些腌臜事了,谁知造化弄人,这段记忆现在留存了下来。我转念一想——也好,不必费许多力气割舍了。”龙城不知该回答什么,就这么默默陪伴司魂坐着,岐地比刚刚吐纳时还要寂静。突然,司魂出了声:“八百年前醇凉根本没喝下孟婆汤。”
“天涯哥哥你说什么?”龙城眨了眨眼睛。
“她亲口告诉我,其实她知道我端给她的是孟婆汤,之所以假装喝下去,是因为她既不肯承受无知之苦,又怕被天界追究,她说怕我牵连到她。”司魂苦笑了一下,“她说她从没爱过我。”
“天涯哥哥,傻子都明白醇姐姐这是故意骗你。”
“你以为原本我信吗?”司魂反问道。“可怪我多疑,回来那天我故意去试探陆判,竟真的如她所说。我一直急着见菩萨,也是为了再问个究竟,可当站到菩萨面前的时候,我作罢了,我不想再揪扯下去,因为我极瞧不起自己的这种狭隘。这些天以来我尽可能不让自己再去想,我不停开导自己——此乃人之常情,凭什么强求她为我这样的人轻视性命。”司魂最后把语气放轻,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她做过什么。”
说出这番话,司魂是难得的寒心了。为何这般寒心?大抵还是因为陆判故意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能化解木屋那碗,却不化解望乡台上的那碗,也许她明白,这碗如果不喝,天帝不会再放她一马。司魂在成为阴使后第一次去望乡台见醇凉,偷偷把酒灵从她体内取出,那时他还想不到,这个东西,让事情变得更加一波三折。
他心底压制着,面上不动声色,可那不知不觉的怨气骗不了龙城,更骗不过他自己。
龙城失了些底气,但仍说:“我不信醇姐姐心里没天涯哥哥。”
“说到底,从前你就只见过她一面,我都说不清楚的事,你哪儿会清楚。”司魂自顾自地念叨:“无所谓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去问她给我一个解释。”
龙城:“那你知道为何醇姐姐这回也没失忆吗?”
司魂抬眼看她,“你说。”
“醇姐姐在拔舌地狱把自己的舌头给割了。”
“她把舌头割了?”司魂顿时紧张了起来。
“即便疼得不成人样,醇姐姐还是不停地告诉我们快去找你。醇姐姐宁肯割掉舌头也不喝孟婆汤,却在得知自己是祸水之后怕牵连到你,故意把韩芥儿从望乡台放走,自己打算永生永世呆在那儿,我和苏子幕好不容易才把她给拦住,要不是她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身去见刑天,你现在就不在这儿了,天涯哥哥以为醇姐姐当真无心吗?”
以为她当真无心吗?这正是他逼迫自己不去思索的事。她若不亲口说没爱过他,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说,他都不会相信,她亲口所言的几个字将他的方寸打乱到碎如柳絮。“龙城别说了——”司魂抬起手,示意她停止。
“为何?天涯哥哥不信我?”
司魂的目光直住了,“我信,所以你不必再说了。”
龙城:“那天涯哥哥还犹豫什么?你要是不好戳破这层纸,我替你去!”
“算了龙城,至此都了结吧,我在菩萨面前说过,我不会再见她了。”
能听到这件事,了结也无憾了。
龙城认真地说:“旁人都只在乎你心里是否有苍生,而我只在乎你心里是否真的不愿意我去找醇姐姐,天涯哥哥,你真的愿意就这么算了吗?”
这话,怕是最该问那近千年的时光,问问它是否甘心放手,从一个人的岁月里扣除那段虚度。他从不觉得虚度,可若是就这么算了,他也要怀疑起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怀疑自己是否就如那蹉跎时光的庸人一样,只是做了一个八百年那么长的痴心妄想的睡梦。
司魂眉头动了动,虽一句话未说,手却因龙城的这句问而缓缓放下了。龙城立刻有了些许雀跃,起身往外跑,司魂坐在原处闭上双眼,不知心中作何想。结果龙城跑了一半又扭头回来,蹲在司魂面前问:“天涯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破苏子幕幻象的?”
“就跟你平时叫的一样,再白的狐狸,也免不了一股骚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