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凉不会想到,有一天司魂会对这么对她。
他来到她的身后悄无声息,独自面对着一大片红色和她,她的背影比以往八百年要忙碌和欢快,和夕阳抚育下的彼岸花一样——宛若新生。
如果能看着你一直这样多好。
醇凉在彼岸花里像是霸占了一方天地,却没发现身后来了不速之客,所以当她回头看见司魂那张神秘莫测的面孔的时候,心有一瞬间的慌乱。
不过转瞬就变成了欢欣。
“你回来了!”
欢欣,又转眼变成了沉重。
他面容上一个纹络的改变,都能让她觉察的到。
“你怎么了?”
司魂像是在做很大的努力去控制他的神情,醇凉看见他笑得很勉强,看着话从那张僵硬的脸上说出来,“什么事都没有。”
“你去了哪里?”
“哪儿都没去。”
他这样回应她的热烈,令她觉得陌生。
“你都不知道我多傻,我一直在想你可能不会回来了……”醇凉的目光扫到了他手中端着的碗。“这是什么?”
司魂抿着嘴,把碗递向她,两个都是性格沉静的人,话语的气氛也是浓重着沉闷,过了几秒,他慢悠悠说:“顾家给你祭的酒。”
醇凉接过来,盯了半天,碗里的液体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顾家干嘛祭来酒?”
“你忘了,今天是小晋的生辰。”
“是吗?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先别管,把它喝了。”
醇凉把酒端到嘴边,碗中稀薄的酒味传进鼻孔,只消刹那,她与它互被试探识破。酒碗翻下,醇凉的手痛恨地颤抖,司魂似乎早已接受好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碗未落地,他施法让碗翻回手中,刚洒出碗外的酒也装了回去,醇凉看见酒碗被他重新端稳,里面透明的液体转瞬成红。
她做了八百年的孟婆,他以为她连孟婆汤都辨不出吗,他以为往里兑了些酒,她就傻到会信以为真吗?
“为什么骗我?”她无法相信司魂居然要骗她喝孟婆汤,“为什么?”醇凉又问了一遍,司魂冷漠着不出声,端着碗的手恨不得把这碗浓汤捏碎。“天涯,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千万要跟我说,无缘无故为什么要骗我喝孟婆汤,你疯了吗?”
司魂突然点了她的穴道,醇凉顿时动弹不得。司魂端起她的脸,抖动着喉咙说:“是我牵扯你太久了,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司魂今天究竟是怎么了,醇凉不甘心这么不明不白,那碗孟婆汤可是断魂的毒药,会穿肠蚀骨,会把人变成行尸走肉,会让她回到破旧亭子的那八百年。眼前的这一刻,与她互相纠缠了上千年的男人却端着它,不分缘由要给她喂下。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该放你走了。”他语气冷漠地说,“我没有时间再去消磨,让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受到伤害,如果有一天我变得自私,不要费心原不原谅我,干脆把我忘了。”
醇凉地摇着头,表示难以理解。
“对不起,我不能再守着你,我得去赎罪,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不能这么残忍!”醇凉呜咽着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天涯,你凭什么让我喝三次孟婆汤,别把我变回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好不好……”
司魂把自己头抵在醇凉的额头上,闭着眼小声说:“我是整个世间的劫难,别跟着我一起沉沦。”
醇凉对着眼前这张脸说:“仇天涯,你未免也太自负了,当我多稀罕你?从头到尾我都把你当个傻子一样戏弄,今日你大可不必端来这碗汤,我其实就是个虚伪怯懦的人,你根本没必要!实话告诉你,我当初根本就知道你给我的是孟婆汤,之所以我还肯喝下去,是因为我怕天界的追究,我不想跟你一起死!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天帝,去问温琼,去问当日在诛仙台的所有人,他们都知道我压根就没失忆......或者你去问陆判,他也知道这件事......我假装自己与你不相干,假装自己清白无辜,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还配你拿着一碗汤苦苦相逼吗?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我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只要别伤害我,我不想再忍受无知之苦了,你听着......”醇凉哭得不成语调,“我顾醇凉,根本就没爱过你。”
大抵就是喜欢她的这个劲头吧,司魂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如果真是那样,便是最好。“我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总之离开前是要把帐算清楚,我欠你一段记忆,现在我还你。”
司魂两指点在醇凉眉心,她的记忆天翻地覆。
她看见了梨园里无动于衷的自己,看见了树后藏匿的菁华,看见了仇天涯失望却又不甘罢休的神情。所谓相见欢,只不过是仇天涯自顾自喝醉在醇凉身边时的呓语,她见他醉的不省人事,心里不曾动容。对他,只能有怜悯吧。
天将告诉天帝两人下落不明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私奔,其实,是掳走。
小木屋内,面对着她的倔强,他束手无策。
他问她:“无论我怎样,你都没有一点人情可讲么?”
最后,仇天涯自知走投无路,他给醇凉端来一碗孟婆汤,这回醇凉一饮而尽,挑衅着他的自尊,失忆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无动于衷。再后来,他杀了她,没错,在天兵天将前来捉拿他们回去之前,她已经死在了他的画魂下,那时仇天涯已经疯魔,不疯魔,怎么会用痛下杀手来彰显占有。
原来她真的没爱过他啊,他的不依不饶换来的是她的不情不愿,谁叫她还是凡人的时候便已失去了心,他们的八百年——活该凄凉。
所以为何菁华对她从不在意,是因为她知道醇凉对仇天涯的淡漠,那些所谓的生死不弃,都是司魂对她记忆的篡改,都是信手拈来的故事,都是虚伪,都是卑鄙,都是手段。他以为从头来过,她忘了那个无情的醇凉,转而就会有一个新的醇凉取代,他终于骗到了她。
他把臆想逼迫成真相,转述给他人,深沉背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癫,这般伤痛,他应该早已是疯毒入骨了吧。
怎么会引出这样一个真相,醇凉再次慌乱了阵脚,哭着说:“不要,天涯……”
她不怕天界追杀,不怕记忆消磨,不怕刑天对她的仇恨还有菁华对她的嫉恨,但她突然害怕了这个捏住她下巴的司魂。
他抛弃完她之后究竟想要做什么,是什么让他有了壮士断腕的决绝。
司魂眼圈泛红,一手端着醇凉的脸,一手捏着汤碗,抖动着嘴角把汤含下。醇凉眼睁睁看着他吻上自己,紧闭着嘴,剧烈地摇动头,不让司魂得逞。司魂扔下汤碗,两手紧紧抱住她的脸,两指点在她颌上的穴道,醇凉不由自主地把嘴张开,温热的液体被不断灌进嘴里,她想起了那晚的醉仙楼。
醇凉立刻封闭自己的喉关,死死不肯咽下。
接着,她的舌尖传来疼痛,然后司魂施法把她的嘴给封上了,他把她的舌头咬破,想让孟婆汤通过伤口溶进她的血。
醇凉想张嘴把汤吐掉,却怎么都张不开,唇间渗出一道红色,司魂对着她咧嘴一笑,齿间也满是红色,不知道是孟婆汤的颜色,还是她血的颜色。他在她身边上千年,好像只有这一刻,他笑得最由心。
司魂为了避免不经意咽下嘴里残留的汤,把自己的喉关也给封上了,此刻即将分别的两人,一句告别或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醇凉发出尖锐的呜咽声,像是地狱里既撕心裂肺又难听的哭号,司魂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她抓不住他,不知道癫狂的他和即将失忆的自己,哪个才算离开的那一个。
他把一块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同时把她体内的酒灵给夺走,然后转身离去,背后传来醇凉痛苦至极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能让他动摇,于是他干脆封闭了自己的五识,边走边凌空画出还阳咒,却反复几次都不得,每一次落笔,都被他的眼泪打碎
司魂的背影逐渐消失,如火的彼岸花助纣为虐,同夕阳一起火炼着如水的她,她终于知道了孟婆汤的味道,可是不久之后,这味道,将会和天涯一样被她遗忘。忘记她究竟爱没爱过他,忘记顾家山庄里的梨树,忘记发黄宣纸上用隶书写下的是何诗句,忘记苏子幕、龙城……
苏子幕和龙城应魂玉感召而来的时候,醇凉被定在彼岸花的簇拥里哭得不成人样,他们刚解开醇凉的穴道,她立刻吐出了一口鲜红的液体,然后不顾一切跑出彼岸花丛。两人以为她吐出的是血,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之后,苏子幕反应了过来,赶紧去追醇凉。
苏子幕用刑玉找到了醇凉,他和龙城一迈进拔舌地狱,只见里面的人都呆如木鸡,用迷茫和寄托的眼神看着他们,而醇凉,正背对着两人卧在人群里,浑身抖动。
她缓缓回头,无声嚎啕的嘴里涌出无尽的血红色,粘稠地流满她的整个下巴,龙城看见她的嘴里空无一物,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条舌头。
去找天涯。
她艰难地举起手里的魂玉,苏子幕和龙城的脑海同时听到:去找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