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回来之后,司魂去了趟第四层地狱,用孽镜看了下人间的状况。人间阴沉沉地下着小雨,温凉丝丝入骨,偶尔远方的天空会传来几声闷雷,不是什么大事,看样子龙城正在醇凉那里吐苦水,心情已经平稳多了。权当是龙城给人间布些甘露,司魂不打算理睬人间的天气,一回头,却撞上了苏子幕,苏子幕是特意来找他的,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了。
苏子幕的神情像是自知做错事了一样,以往的晴朗面容全都被愧疚取代,他特地来找司魂,此时却在司魂面前哑口无言。
忽然间见到他这副模样,司魂由先前对龙城的怜爱转变为了对苏子幕的怜悯。
“龙丫头还好么?我把话说重了。”苏子幕半天才开口。
司魂的手上还残存着龙城的涕泗,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四王爷的案前,要来一张纸擦了擦,随后两人离开了第四层地狱。
苏子幕的头一直低着,看起来比地狱里等待受刑的亡魂还愁怨痛苦。司魂站走在他的身边,只觉得两人被满满的丧气萦绕,于是换了个稍微轻松的语气说:“刚在我这哭过,被我开导了几句,现在应该是在望乡台陪醇凉呢,应该没什么事。”
苏子幕一抬眼皮,“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在乎……”
“我没想到啊,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她一直因自己的命格而心怀自卑,所以把别人对她的期望转而寄托在你的身上,希望你能成就一番大业,替她完成心愿。”
两人边说着话边走到第五层地狱,里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蒸笼,有二十层,足够人围着走二十步,竹条的缝隙间冒出浑白的蒸汽,里面不断传来鬼哭狼嚎声。在蒸笼地狱里审查了一圈,两人接着往下一层走。
“对不起。”苏子幕突然说。
“你有歉意也该跟龙城说,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其实龙丫头那么生气是因为我说了你的不是。”
“哦?”司魂好奇心起,并不为苏子幕说他坏话这件事感到生气,只想听听他是怎么说自己坏话的。
“我知道她有多在乎你,而我永远都赶不上,但我不喜欢她总拿你当所有人的模子,她眼里总该有别人的。”
苏子幕说着,司魂老老实实听着,两人走着走着又到了第六层地狱,里面有一个跟蒸笼一样粗和高的铜柱,被火烧得通红,上面刻满各种罪状,生前犯了纵火罪行的亡魂就被鬼差按到自己的罪状上,这一层除了叫喊,还有皮肉被铜柱烙印的滋拉作响。察看完铜柱地狱,司魂接着往下一层走,苏子幕一直在他耳边说话,他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最后问:“那你这是认了?”
“认什么?”
“你是个头脑精明的人,你自己知道,都已经把我拿箭靶子了,还有什么可糊涂地,但我得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龙城对我只有师徒之情,对你便不同了。”
“你是说……”
“你们俩的事我来说什么,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现在我要去望乡台,你可同去?”
醇凉边收拾汤碗,边听龙城的说笑,这丫头已经愁云尽散了,和她闹得不亦乐乎。突然龙城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醇凉不知怎么回事,停下活儿来,然后看见司魂正登上望乡台,身后还跟着苏子幕。
“醇凉。”司魂唤了她一声,醇凉再看龙城,后者不知何时站到了亭子角,远远地背对三人。
“龙城,司刑大人来了。”醇凉对她说。
“那我不打扰你和天涯哥哥了,我走了。”
龙城瞧都不瞧几人,径直就往下面走,司魂往旁边侧了一小步,挡住她的去路,“龙城,上面的雷雨响了半天,也该给个晴的时候了。”
龙城把脸偏过去,她不知道苏子幕已经和司魂坦白了,心里直骂他人前人后两个样,说了天涯哥哥的坏话,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站在天涯哥哥身边,让天涯哥哥帮他跟自己说好话。“哪里是我施的雨,明明是人家冲我撒气,把天都吓坏了,有人说了,让我以后别和他说话,那么大的脾气,我可不敢惹他。”
苏子幕赶紧解释道:“龙……”
“天涯哥哥,醇姐姐,没什么事我就去岐地练剑了,你们聊。
“子幕都知错了。”司魂说,“特地跟我过来给你赔情的。”
“天涯哥哥,难得醇姐姐今天心情好,你可快管好自己的事儿吧,话不投机半句多,龙城走了。”龙城不依不饶,司魂只好侧过身,放她下去,苏子幕这时不知怎的就变得笨嘴拙舌,来了这么老半天就只说了一个字,对着龙城离去的背影,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司魂对他使了个眼色,“去啊。”
苏子幕这才明白过来,赶紧追了下去。
两人都走后,司魂与醇凉相视一笑,都颇为无奈。醇凉忍不住说:“两位大人无论真吵还是假吵,都令人觉得欢喜。”
“是啊,可有人替我去受龙城的脾气了。”
“龙城哪敢跟你发脾气,这世上她只怕你一个。”
司魂摇摇头,“以前是不敢,现在可连我都管不住她了。今天她和苏子幕两人吵架,结果莫名其妙的把我给卷了进去,你说我冤不冤。对了,龙城跟你说什么呢,你们这么高兴。”
“大人要听?”
司魂见醇凉神神秘秘的样子,更想知道龙城都说了些什么,“嗯。”
“她跟我说,前几天你不告诉他们为何上阳,苏子幕曾猜你是去了阳间的青楼,我问为什么司刑大人会有此猜测,她说——”醇凉嘴角不怀好意的弯了起来,“因为你去过。”
司魂想起了韩芥儿,连忙解释道:“我去青楼是为了查案子,我可什么都没做!”
醇凉“噗嗤”笑了出来,“大人犯不着如此,孟婆也不会信大人做了什么,说笑而已。”
司魂整张脸的五官都不好了,“这个龙城,等我回去把她变成蜈蚣。”
“一句笑话说与大人听,想为大人解忧,若是就此迁怒龙城,成了我的罪过,岂不叫醇凉难做人?以后还如何让龙城和我无话不谈。”
“你叫自己什么?”司魂嘴角露出一抹笑。
醇凉发觉了不对劲,方才的笑颜转瞬逝去,“孟婆失言了。”
“这算什么失言!”司魂一步上前,心情豁然开朗,“以后就叫自己醇凉,不许再叫孟婆。”
醇凉想起自己和听谛的约定,没办法继续直视欣喜地司魂,逃避着他的目光说:“大人,我要熬汤了,劳您离开吧。”
司魂不明白醇凉为何突然失笑,问:“怎么了?”
“没怎么……大人以后还是少来望向台吧。”
为什么一眨眼她又变成了这样,明明前些日子不是的,“你究竟怎么了,不许瞒我!”
“大人,您若真为我着想,以后就不要来望向台了。”
司魂痛恨她的反复无常,咬牙道:“这可是你说的。”
“谢大人。”
“不识好歹。”司魂气冲冲地下了望向台,背影似乎是在告诉她自己真的不会再来了,醇凉来不及悲伤,转眼又被余孽所欺压。
“龙城,龙城,我陪你去练剑啊!”
“用不着,道不同不相为谋!”
“龙丫头!”苏子幕攥住龙城的胳膊,结果被她一下子抡开,“别碰我!这全是亡魂,成什么样子!”
苏子幕一咬嘴唇,“好,那咱们换个地方说!”说罢,苏子幕抓紧龙城扑进彼岸花里,“哎呦……”摔死她了,龙城从枝叶间挣扎着坐起身,“你这只狐狸有病啊!”刚破口大骂,一条白狐尾却缠在了她的身上,“苏子幕你干什么!放开我!”
苏子幕举起双手,示意他的腰间也被自己的狐尾缠住了,两人被围在狐尾里,不得已坦诚面对。“现在能沉下心听我说话了吧。”
“你熏到我了!”
“我已经跟司魂自行请罪了,那天是我不好,不该把对人间的怨念发泄到你和他身上,你可以生我的气,但也要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我哪儿敢生司刑大人的气,你放不放我?不放的话我咬你尾巴了啊!”
苏子幕紧盯着她不说话,没有放的意思。
“我咬了啊!”龙城重复一遍,苏子幕还是不吭声,于是她抓起腰间的狐尾,示意要咬下去,可苏子幕还是巍然不动,龙城一狠心彻底咬在了上面,蓬松的毛里只有一根细细的尾骨,她咬了一嘴的毛。随着龙城在他尾巴上的用力,苏子幕也暗自咬着牙,不让疼痛露出蛛丝马迹,龙城虽然狠心咬了下去,但也只是想吓唬吓唬苏子幕而已,听他半天都没个动静,龙城慢慢松开嘴,雪白的狐尾上沾染了血色。
“呸呸呸!”龙城把嘴里的毛给吐了出来,“我说你这狐狸是不是傻啊,被咬了都没个反应吗!你不仅是个骚狐狸,你还是个傻狐狸!”
狐尾紧了一圈,两人又靠近了一些,“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消气,上刀山、下火海吗?”
龙城把头扭向一边,“你少学天涯哥哥!”
话音刚落,苏子幕突然紧紧抱住了她,龙城顿时大惊失色,不断挣扎,“你这狐狸干什么!”
苏子幕沉静地说:“以后你嘴上挂着的,能不能不只有司魂?”
“你说什么呢,快放开我!”
“不放,就不放。”
狐尾和苏子幕抱得越来越紧,龙城在他怀里扭动着,捶打着,痛骂着,最后的最后,龙城的哭泣声从他的肩头传来,苏子幕脑袋一嗡,随即放开龙城,龙城竟哭了,苏子幕以为她是被他欺负哭的,赶紧收回缠在两人身上的尾巴,同时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你别哭,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龙城整个人都缩着,哭泣声从脑袋下面传来,苏子幕皱着眉,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龙城抬起头,以泪目相对,苏子幕见她这副模样,脑中一片空白,她久久不说话,他就久久的空白一片。半天之后,龙城终于发出声音,“难道你不嫌恶吗……”龙城哽咽道,苏子幕没明白她的意思,龙城接着说:“不嫌恶抱在怀里的人,你初见她的时候,她是个男人……”
原来她在意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