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醇凉推开房门,一阵凉意扑面袭来,她享受着浑身的微颤,轻轻搓了搓手,从屋里迈到院中。看久了浓烈的夕阳,她是第一次见到晨光,山中闻鸟语,她仰头去寻了寻,天空辽阔,没找到鸣叫的是莺还是雁,闭上眼睛狠吸一口气,满满都是酒香。身后传来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她回过头,司魂正站在门口,两人的视线交汇,他冲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仿佛晚上做了个梦,一早醒来,他仍在。
顾老亲自来请两人去用早膳。
刚入座,司魂对顾老说:“本只想讨口水喝,没成想竟直接住了下来,多谢庄上款待,等吃过饭我们俩便告辞,不给庄上添麻烦了。”
顾老对他摇了摇手,赶紧说:“公子这话叫老奴惭愧,顾家有世训,远来是客,必要尽礼待之,仇公子与醇凉姑娘若是就这么走了,老奴实在愧对先人啊,还请二位不要客气,尽管在庄上住下!”
“庄上的恩情,我二人感激不尽,可在下实在不敢再多叨扰……”顾老打断司魂的话,看向醇凉说:“公子自己不在乎,也得体谅醇凉姑娘不是,山路难行,姑娘纤弱怎吃得消,二位还是安心住下,等过几日,老奴叫人安排马车送二位下山。”
醇凉正想婉拒,辩解自己是吃得消的,哪知司魂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于是她没将话说出口。司魂对顾老说:“既然庄上如此重礼,在下也不好驳了您的面,有劳您了。”
“哎,这就对啦!”顾老喜笑颜开,偷偷朝醇凉窥视了一眼,仿佛大谋得逞,而他的所有的眼神举止皆被司魂看在眼里。“想必二位都饿了。”顾老边说边打开早膳,“快动筷吧!”
司魂与醇凉提起筷子,顾老这时又拎起酒壶,给两人的杯子满上。虽说顾庄是酒庄,可一清早就喝酒未免奇怪了些,两人拿起酒杯,顾老解释道:“二位放心,这酒没什么劲头,是开胃用的,”
司魂听罢,握住杯盏一饮而尽,味道确实不辛辣,可口得很。顾老看到司魂饮酒的模样,说笑道:“看公子似乎是个好酒之人。”
司魂放下杯子,回答说:“以前也论不上多喜好,大抵是爱屋及乌,久了久了,慢慢就真放不下这酒杯子了。”
醇凉听出他的意思,顾老也是同样,笑问道:“公子说的可是醇凉姑娘?”听顾老如此询问,醇凉低下头,知道他只是饭桌上随口一提,原以为司魂会回答说是,哪知他笑了笑,淡然道:“不是。”
醇凉和顾老皆生诧异,尤其顾老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面露难堪,随即转移了话的指头:“不知醇凉姑娘可会饮酒?”
“我不知道。”醇凉想试着去尝一口,结果居然把杯子喝了个底光,顾老见了,奉承道:“瞧着姑娘也是海量之人,二位真是相配相宜啊!”
“吃菜。”司魂率先打破尴尬,夹了菜放进醇凉碗里,醇凉默不作声,吃起菜来。司魂端起碗,说:“顾老,一会儿我带醇凉去山里转转。”
顾老听见这话提起了精神,“那公子和姑娘可一定要回来啊。”
“您放心。”司魂把饭夹进嘴里,愈发觉得这个顾老可疑,顾老对他们的百般挽留,并不像只是在尽待客之礼,却像是生怕他们跑了一样,左右和醇凉两人无所事事,司魂倒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大人,地府怎么样了?”醇凉边注意脚下的石子边说,杂草刮着两人的衣衫。
“这个你不用担心,一切无恙。”
“望乡台无人职守,这么久了,怎么会没被发现呢?”
“既然带你出来了,我必能确保万无一失,你就在阳间安心待着罢。”
“大人从来都自负。”
司魂拉了她一把,“好像不管我做什么,你从都不会拿好话夸我。”
“在地府的时候,我不是总拿酒答谢大人么。”
“那酒算什么,从前你亲自酿的酒……算了,不说这些了。”
两人听见了清楚且有力的水声,闻声寻去,这山里竟有一处瀑布,算作是一方景色,至少不虚两人此行了。站在瀑布边,醇凉说:“想来顾家就是用这潭水酿的酒。”
“你怎么知道?”司魂问。
“大人你闻,有酒香,应该是顾家人带着酒具过来取水,留下了酒味。”
“是吗?”司魂四处嗅了嗅,只闻得到山间的草木味和瀑布激荡出来的水的清冽味道,这样繁杂的气味里她还能闻出酒香味,看来她识酒的本事没有退步。
醇凉坐到了一颗大岩石上,盯着水花从上面落下,一言不发,司魂跟着她赏看了一会儿,问:“不接着走了?”
“什么都不做,只在这坐坐不也挺好的么。”
这八百年他们都习惯了,习惯了哪怕一句话不说,两人也能在寂静中得到自在。
司魂:“大千世界,你只看过一个瀑布就心满意足了?”
“哪怕是大人给孟婆带回来的那片槐树叶子,一叶知秋,孟婆也能心满意足。”
她还是称自己为孟婆。
“你啊。”司魂叹气道。环视整座山中,此景的确美不胜收,司魂四处闲踱着步,不去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方才的失落语气被醇凉听得一清二楚,为了转移司魂的心思,醇凉对着已经闲散远的他喊道:“大人武功高强,孟婆却从未开眼过呢。”
司魂踏在水边的石头上,正绕着潭水漫步,听见此话,一个翻身落到醇凉面前,“你想看我的功夫?”
醇凉点头。
不管是梨园还是望乡台,他从来都是丢下了杀戮戾气才迈进她的天地,她好像的确没见过他的功夫。司魂伸手一抓,一根粗细正好的木枝飞进他的手里,从头到尾抹了一下,握着挺顺手,司魂在瀑布前舞了起来。最后一招木枝劈在水里,水溅向了醇凉,她提起袖子一挡,仍是被水扑了个实实在在,司魂收回招式,正要走过去,见她并没放在心上介意,反而颇有兴致地说:“我以为天下所有的河水都是苦的。”
司魂把木枝扔在一边,走了过来,“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等我带你一一去看遍。”
醇凉:“大人方才很像山髓。”
“什么是山髓?”
“山不是一盘散沙堆砌而成的,就像众生皆有魂,而山髓就是山的元神与精魂,正是有了它,才让山看起来有如此的威势。大人刚刚就像那山髓,赋之石岭,予之风云,万叶千声,都因大人才有了生命。”
“你难得说出好听的话。”司魂背起手,“可惜只是根棍子,我是当画魂来使的。”
“那大人的画魂呢?”
“折了。和刑天的干戚一样,被天帝折断了,他怕我们有一天会再掀风浪。”
醇凉站了起来,“我们往上走吧。”
登在山路上,醇凉对身后的司魂不无惬意地说:“原来大人总来的阳间,是这样的。”
“你看到的是人杰地灵,我每每上阳看的却是世态纷繁。”
“所以大人该趁此一遭,看看着世间赏心悦目的一面。”
“这是来了人间,若带你去的是魔界,你就没这么惬意了。”
“那妖界呢?”醇凉随口问。
“妖境倒还是别有一番风景,妖魔的一世轮回比凡人长得多,我只去过一两次,上一任妖尊死了,新的妖尊我到现在都未见过,所以也不清楚如今妖界是何样貌。”司魂不禁想起那个小魔说过——刑天与妖界往来密切。
“大人?”见司魂不走了,醇凉喊了他一句,司魂回过神来,“接着走罢。”
两人登了半天的陡峭,终于登上了断崖——瀑布倾泻而下的地方。此处地势最高,一览众山小。突然醇凉发现了什么,指给司魂看:“大人。”司魂望过去,整个顾庄都被收进眼底,而顾庄里有一大片白色,醇凉问:“那是什么?”
司魂仔细瞧了一会儿,说:“梨树。”
“怎么会有这么一大树梨花。”大到他们站这么高依旧看得清楚,顾庄的规格几乎是占了山的一整面,而梨树在整个顾庄里仍然十分扎眼,足见此树盛大。
“是啊,我也从未见过这么大树的梨花,即便是你的梨园,也没有这样的,这得是多老的树。”
“怪不得院子里总有梨花飘落,可如今是八月份,怎么还有梨花开?这顾庄真是个妙处。”
“也许是这儿地势危寒,所以梨花开的晚些,不过还是太奇怪了。”
天边烧起了火烧云,醇凉眺望着,“大人你看,跟地府一样。”
她对地府的印象应该只有火红吧,彼岸花如是,夕阳亦如是,只是她不知道,除了她的望乡台的四周之外,冥界其余的地方都是无尽的昏暗,这样想来,她也算是被命运偏爱的,司魂这样一想,心里得到了些欣慰。“天快黑了,我们回去罢。”司魂抓起醇凉的手,后者没有闪躲,但神色并不舒然,司魂举起两人的手说:“不抓着你怎么下去,难不成你想原路返回?那可要累死人了。”司魂嘴角弯了弯,问她:“是怕么?”
醇凉反而握得更紧,“谁怕。”
这断崖仿佛危可及天,司魂带着她从崖上跳了下去,背后是倾泻无悔的河水,被染成夕阳的颜色,耳边的风声甚过水声,呼啸得令醇凉耳空一切,她第一次感受到腾云踏风的感觉,手上不自觉越抓越紧,那一树梨花随着他们的落下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刚一落到地上,司魂放开醇凉的手,“回顾庄罢。”
深夜从地府回来,司魂刚想回房,却发现醇凉屋子开着窗,他走近一看,发现醇凉正站在窗口,薄衣披发,见到他微微一笑:“大人回来了。”
“站在这干什么,等我?”司魂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怎么把还阳咒解了?”
醇凉仰望晴朗的夜空,说道:“没见过月亮,也没见过繁星,若是彻夜昏睡,岂不虚度。”
司魂重新画了一张还阳咒附在她身上,“你也几百年没安歇过了,算什么虚度,我们有的是时间,赏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司魂边说着边要替醇凉关上窗子,窗子刚要关上的一刻,醇凉的手从窗缝中伸了出来,“魂玉还给大人。”
司魂合上她的手,“就由你收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