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走走停停,宋明不知如何迈步才能把路走得长久,彼岸花前,终究是放肆地停驻了脚步。
阴间为何没有黎明,不过相应的,好在也没有日落。
小鸢,你为何不来?
“不赶着去投胎,站在这儿干什么?”
宋明被龙城的声音打断思绪,猝然一惊。瞥了她一眼后,宋明再次将目光投回花丛,他并非躁气之人,但在脸上明确地表达出了不悦。“与你何干?莫要来扰我。”
自龙城受重伤之后,司魂一直让她静养于冥洞,鲜少涉手地府事宜,渡魂台有龙译管着,龙城空居闲职,而今连个凡人亡魂都不将她放进眼里了,她不禁心中戚戚,更想起了自己的异于常人。失了转生咒,她连最后一丝太子的尊严都失掉了。
龙城故意装得强硬:“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凡人,没见到我身上穿着官服么,官爷怎么管不得你了?”
宋明重新打量龙城,转而弯下腰,对着小小的龙城施了一礼:“小人眼拙,冒犯了大人,请您海涵。”
“罢了罢了!”龙城要的无非就是这份尊敬,她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我问你,不赶着投胎,在这发什么呆呢?”
这回宋明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小人在等人。”
龙城拿出一副很懂的样子:“我猜,是不是你的相好啊?”
“非也,大人。”宋明的眼神里透着幽怨,“不敢有此言。小人……小人只是在等一个孩子。”
做了鬼还腻腻歪歪嚷嚷着要投生到一起的实在太多,龙城这几年都看腻了,所以她以为这回也一样,结果宋明的否定使她的心头有了一丝丝挫败感。“算了,我不问了,别在这儿滞留,赶紧投胎去罢。”
龙城打算扬长而去,宋明却叫住了她:“既然您是地府的大人,不知能否帮我找到那个孩子?”
自尊心使得龙城没法儿否认,反正无所事事,这人看起来也还算和善,龙城打算试着帮帮他。“你先给我讲讲她的生平,如此我才知道该从何查起。”
宋明俯下身子说:“大人容禀。”
“说吧说吧!”
草长莺飞二月天。
女孩望见天上飞着的风筝,稀奇得很,迈着步子跑了过去,小脚陷进草里,踩得草地哗哗直响。
“小姐!仔细着点!小姐!小姐!别摔了!”身后的乳娘追着喊道。
女孩想要跑到风筝下边去,跑了一半才发现那下面还站了个人,那人牵扯着细线,正背对着她。
似乎是听见了愈近的脚步声,那人忽然回过头来,与此同时女孩摔在了他的脚下。等女孩把头从草里抬起的时候,一张温润和善的脸正摆在她的面前,风筝被这张脸挡在后面,甚至连太阳都收敛于他的身后,使人看不见了。
宋明扶起女孩,也许是泥土松软,青草尚丰,再或者是女孩年纪小,忘了疼,总之她没把这一摔当回事,反而鬼马精灵地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咧嘴笑出了换牙时的齿缺。两人对着彼此笑,女孩都忘了是为什么跑来的。
乳娘的赶来破坏了这一气氛,边掸着女孩的衣服边责备,最后才终于想起对宋明表达谢意。女孩没记性似的,指着天上说:“阿嬷,你看,有燕子!”
宋明听见此话,同女孩的阿嬷一齐翘首望天,随后把手里的线轴递给女孩,“给你。”
他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女孩接过,审视一番,然后抬起头,“谢谢阿叔。”
宋明把风筝托付给了女孩,然后打道回府,临了的时候他瞧见了停在路边的车马,便猜起她会是哪家的千金。女孩只用一只手举着线轴,任凭风筝带着它滚动,轴上的线越来越少,天上的燕子越来越高。
竹片在火上烤到变形,宋明擦了擦汗,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要买风筝。”
宋明来到前屋,看见了女孩,身后还跟着那天的乳娘。“是你啊,小姑娘。”
女孩跟他一样惊奇,“咦,是阿叔啊!”
“我送你的风筝呢。”
“飞跑了,我来买个新的。”
宋明笑笑,问她:“你想要哪个?”
女孩把满屋子风筝扫视了一遍,指着其中一个说:“要燕子的。”
宋明把风筝拿下来交到女孩手里,“拿走吧,阿叔送你了。”
“谢谢阿叔!”女孩接过风筝,没有多想,但乳娘却强硬地把钱塞进宋明手里,然后揽着女孩朝门外走去。宋明掂着手里的钱,方才与女孩之间的亲切被打入死牢。是啊,他这样身份的人,女孩那般家世白拿他的东西算作什么。
女孩到了门口突然回过头对宋明说:“阿叔,我叫小鸢。”却被乳娘训斥:“不要随便与人相谈!”
多灵气的小姑娘。
宋明开了家风筝铺。父母双亡,念过几天书,学了些画画,日子过得不滋润,也算不上清苦,一个人,只要衣食尚算无忧,总能把日子过得闲适。
他没想过婚配,自己一穷二白,攀不上什么小富的人家,即使有家室相当且贤惠勤劳的女子,他怕是会做一个不成事的丈夫,全靠夫人打理家事,而自己却自顾逍遥去了。既然不肯为任何人撇下独自的安宁,所以还是不要祸害人家女子,还是孑然一身要好。
包括女孩,卖完她风筝以后,如同所有客人一样,宋明没有再上心。
直到那天夜里。
宋明就是这样,寝食皆无定时,有的时候做风筝做到了半夜,他就干脆在工房合衣而睡了。没睡多久,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半夜三更,不会有人来买风筝,他又鲜与人往来,会是谁呢?宋明只是疑问,并不深思答案,等开了门自然就知道了。
敲门声仍在继续,宋明应了一声“来了”,来者才定了心,没再敲下去。宋明摘下门闩,拉开门,却没在门外见着人,他低下头,发现了一双澄澈的大眼睛。
“阿叔,是我!”小鸢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
“怎么是你?”宋明张望了下大街,街上空一人,“这么晚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小鸢觉得自己的勇气得到了褒奖,冲他一笑。
见她这样,宋明只好先把她带了进来,又瞧了一眼街道才把门关起。
这小鸢丝毫不怕生,径直走到工房,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那个凳子是宋明烤竹子时坐的,前面还放着一盆未燃尽的炭火。小鸢像模像样地烤着手,宋明追问她:“你怎么跑出来了?”
“爹爹要把我送到成府去,我不想去。”
“是成大人家?”一提成府,城中的人都知道是指成世明家。
“嗯——好像是这个名字。我爹说以后我就养在他们家了,可是凭什么呀,我娘又不跟我一起去,只有阿嬷跟着我,我姓梁又不姓成,干嘛变成他们家的人啊!”
成世明是这儿的地方官,家有一子,年岁与小鸢大致相当,小鸢说她姓梁,难不成就是颇有名气的那个书香世家?宋明早就听说两家有意结亲,可这么早就送过去,难道是为了将小鸢和成府公子同养,使他们多加相处?凭成府的家势,小鸢若嫁过去绝不算委屈,但孩子毕竟还小,这样未免残忍了些。
只是,这一切与他又不相干。
但原本遥遥不相干的人,却在此夜登了他的家门。小鸢根本不会明白大人们的安排,宋明瞧着她葡萄似的眼睛,不忍心将这个真相说与她。
“不管怎样,好人家的小姐是不该半夜溜到街上的。”
“阿叔,我没地方去,你收留我好不好?”
“不行,我得送你回去。”他孤身一个,把这么个小姑娘留在家里实在不妥。
“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再逃,这回逃到一个你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小鸢扬着下巴,小小年纪很会唬人。
即使不妥,至少小鸢在他这还算安全,倘若真被她藏到了哪个连他都找不到的地方,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危险了,宋明打算先稳住她:“好吧,你今晚就先留在这儿,里屋有床,你进去睡吧。”
“那阿叔你呢?”
“我?”宋明低头笑了笑,“我就在这,刚才我也是睡的这儿。”
“哦。”
真是个小孩子,来陌生人家一点都不知道提防,若是跑到了别的地方可如何是好?家里留着个小姑娘,他今晚是不能睡了。映着炭火,宋明拿起睡前做好的竹骨,把纸裱糊上去,能粗略看出是只燕子的形状,他提笔沾墨,胸有成竹。
燕子刚画完,宋明看了一眼外面,大概还有一个时辰便是黎明,撂下画笔,身后传来的小鸢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阿叔是在做风筝吗?”
“怎么不睡了?”
“我没睡着。”
果然还是小孩子,到了生处睡不安稳。宋明突然想,等她住到了成府,是不是也会认床睡不着?
小鸢搓了搓眼睛,明显是困倦,“阿叔又做了只燕子,跟之前的两只画的不一样。”
“小鸢想要吗?阿叔送给小鸢。”
“好啊……”小鸢迷迷糊糊接过风筝,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小鸢的名字是哪个鸢?”宋明问。
小鸢捡起画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下一个略显歪扭“鸢”字,不愧是梁府养出来的千金,且不论她的年纪,寻常人家是压根不会教女孩识字的。宋明早猜到是这个“鸢”,所以才会这么问,他蹲到小鸢身边,摸着她的头说:“怪不得你这么喜欢风筝,小鸢的名字里就有只风筝呢。”
小鸢顺着宋明的抚摸,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宋明不敢动弹,没一会儿工夫,她竟然睡着了。
真是个小孩子。宋明又想。
宋明用胳膊顶开门,天已蒙蒙亮,有点冷。燕子风筝正好盖在小鸢的身上,他抱着小鸢,走向传闻中梁府所在的方向。他从来没去过。
天未大亮,梁府的门却彻夜大开,下人进进出出,显然小鸢的出走引起了一场混乱,所有人都在找她,所以这时宋明抱着小鸢明晃晃站在梁府门前,免不得像个怪物似的被盯着。梁父和梁母跑了过来,见到小鸢比见到菩萨都要感激涕零,赶紧将她接了过来。然而,梁父看宋明的眼神却让他浑身不自在,宋明有自知之明,大概,他是有掳走小鸢的嫌疑吧。
谁让宋明在梁父这样身份的人看来,如虫豸一般。偏见归偏见,没有铁证如山,偏见也只能止于目光,梁父阴沉道:“自己跟管家领赏去。”梁父不屑于听虫豸的鸣叫,说完便抱着小鸢转身回府。刚迈上第一个台阶,背后却传来宋明的声音。
“梁老爷,我不要赏钱。”
梁父回头,宋明早已沿着街边原路回返,给他留下一个不容回语的背影。
宋明默默走远,身形正直。
虫豸,梁父嗤之以鼻。
小鸢醒后大发脾气,在屋里各种摔东西,她没想到自己醒来后竟然身处家中,身上还盖着昨晚炭火映照下的颜色鲜艳的风筝,似乎还有余热。小鸢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如果她的年岁再大一些,这种感觉会更加清晰明了地被认为是背叛。
“走!走!你们都走!都出去!”
梁父和梁母刚进到屋子里,也被砸了一脚的花瓶碎片,梁母用帕子掩着面,显然是被女儿的发癫给惊着了,梁父眼中倒是十分沉着,却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把下人遣退,留小鸢一个人在屋里。
梁家夫妇离开小冤家撒野的地盘,来到院中,身后的门刚关上,梁母便开口说:“老爷,要不还是把小鸢留家里吧,孩子才那么小……”做娘亲的,对孩子的心疼更容易流露于表面。
“胡闹。”梁父小声呵斥了一句,“你当我舍得?可是成大人看中了小鸢,咱们拿什么回绝。送是迟早得送的,我试着去跟成大人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晚几年。”
梁母没有多言,屋里断断续续传来孩子的啼哭,梁父怕小鸢逃了一晚上腹中饥饿,叫下人去端饭送过来。
小鸢坐在床上,双腿悬空。她在风筝的角下看见了一个极为清秀规整的字——鸢。
阿叔啊,你为什么要把小鸢送回来呢!
“老板,要这个燕子的!”客人对着宋明喊了一声。
宋明从思绪里回过神来,把燕子风筝拿下来递给客人,魂不守舍间,他的手里被塞进了几个铜板,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出门离去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宋明回到工房收拾做风筝留下的残料,一张纸被顺手揉成团,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把它又缓缓地重新展开,一个稚嫩的“鸢”字落在上面。
小鸢啊小鸢,别怪阿叔。
一个月后。
“阿叔!”
宋明的风筝铺里又响起这个声音,他抬起头,居然真是小鸢。
“小鸢……”宋明惊讶地说。
门外停着轿撵和六七个随从,小鸢的身后还跟着乳娘,宋明注意到随从衣服的前胸上都绣着个“梁”字。她还没去成府。
“阿叔你是坏人!”小鸢踮起脚,扒在柜台上,奈何个子并没有柜台高,因而即便脸上满满都是怨气,看起来也是惹人怜爱的很。“你干嘛趁我睡着把我送回家去!”
“那是你家,否则还能把你送到哪呢?不把你送回家,阿叔才是坏人。”
“哼!害得我被爹爹关了整整一个月,我现在是偷跑出来的!若不是我不去成府了,我会恨你的!”
“你不去成府了?”宋明问。
乳娘这时抢过话来,“小姐咱们该回府了。”
“我今天先放过你,这笔账我会记住的!”
宋明笑笑,“好好,什么时候想算账,就来找我,只是别再大半夜的来了。”
小鸢冲宋明做了个鬼脸,在簇拥下钻进了轿撵。
回到梁府,小鸢刚从轿子里跑出来,看到梁父一脸冰冷的站在庭院中,便知道大事不妙了。梁父没有对小鸢动怒,而是先拿乳娘开刀,质问乳娘把小鸢拐到了哪里。
乳娘惶恐地说:“是小姐缠着说要去那个风筝铺子,不带她去就绝食、摔东西,奴婢想着左右也是该带小姐出去散散心,就……”
“混账东西!”梁父大喝一声,吓得乳娘和后面的下人都跪下求饶,“小姐是什么身份!如今又是什么情形!你们竟然带着小姐去一个贱民家里!来人,给我打!”
一群下人冲了上来,把跟着小鸢出去的所有的人押成一排,做出要毒打的架势,小鸢见此赶紧去抓梁父的衣角,“爹,不要打他们!是我要出去的!我只是去买个风筝!阿爹不要打他们!”
“你还知道是你连累了他们!以后再也不许去那个风筝铺子!哪儿也不许去!过几年你还是要去成府的,在这之前为父要好好看管你,免得到了成府被人说你没有教养!”
“小鸢知道了!小鸢都知道了!”小鸢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爹爹不要打阿嬷了,不要打阿嬷……”
“今天就小惩大诫,打他们十板子,如果你再敢逃,一百板子也是因你而受,知道吗!”
“小鸢都知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阿嬷了!”小鸢身后哀鸣声起,她眼睁睁看着板子一起一落,把人像是案板上的肉一样掂打,她把嘴张得又大又圆,忘了求情,只是疯狂地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