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益狠狠地抹去脸上的眼泪,转身追到李禄跟前,再次跪了下去,“如若公公不嫌弃,元益愿意给您当干儿子,等您百年之后,儿子给您披麻,给您带孝!干爹若是肯下,元益现在就磕下三颗响头认您!”说罢,元益不等李禄回答就“咣咣咣”给他磕了三个头,李禄边笑着边扶起元益,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刻。
“干爹可不能随便叫,你这两个字一出口,咱俩可就得纠缠一辈子,兴许还有下辈子。”
元益被扶了起来,背后的血和脸上的泪水一起流下,上午的熹微竟令他感到灼热,李禄的笑脸更烧得他湿出一层汗。
“元益是说真的。”
“好好好——今天我就认你这个干儿子了,快起来快起来……”
元益救人心切,完全没发觉其中所隐含的蹊跷,若换作了元泽,他必定会细思李禄为何能答应的如此轻易,可元益不谙世事,根本不明白自己的三颗响头意味着什么。“那元泽……”
“爹帮儿子天经地义,有干爹在,元泽不会有事的。”
“谢谢干爹!那我们现在赶紧去吧,我怕晚了元泽就撑不住了!”
“这样,你先回去。”
元泽面露难色,无法理解李禄的安排。李禄解释道:“要是你出面的话,别人就知道我是因为你才放了元泽,所以你还是先回去,免得落人口实,元泽这条命,干爹跟你保下了。”
“那我回去等干爹的消息。”元益听话地说。
“去吧去吧。”
元益低头行于寺内,生怕被人发现自己作为李禄干儿子的身份,李禄的那句避嫌,说起来没什么分量,但一与元泽的命系在了一起,就使得元益将它当成了王命。
元益怀揣着自以为的秘密,将步子迈得轻碎且迅速。连日来的变化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略微辨不清哪些是记忆,哪些其实是此刻的周遭,自小起,他目力所及的世界就是这片砖瓦,无论睡梦与清醒,无论回顾与眼前,都是一样。他的人生别无他物,而他的亲人只有元泽。
而刚刚,他却认了个干爹。在这宫里,多丝牵连就多条命脉,同时也可能会多个死穴,往后的时日,他该如何把握好这丝牵连,真要将李禄当成亲人,还是将他当作乘凉的大树,叶落即走?
元益想不下去了,没有元泽在身边,他根本无法应对这些复杂的人事。现下什么都不重要,元泽平安就好。
李禄来到刑屋,瞥了眼已经不成人形的元泽,对两个打手说:“你们俩受累了,这点小钱拿去喝茶,他那个样子估计活不了多久,就扔到乱葬岗去吧。”
一人接过李禄的钱,边塞进袖子里边说:“公公哪里的话,这事交给我们俩差不了!”
“今天的事儿别往外处说,懂吗?”
“公公放心,奴才们有数。”
元泽做了个梦,梦到元益将他一人丢弃在小黑屋里,他一边挨着打,一边试图挽回元益,可是元益不管不顾地走了……屋子越来越黑,黑到一切都在眼前消失,周围开始地动山摇,像是快要塌陷出一方地狱……难道人死的时候,就是这么下到地狱的吗……
忽然元泽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丝微光,光亮渐渐清晰放大,并不像寺里墙壁上所画的地狱孽火,而是惨白得像禄公公的脸一样……
元泽被颠醒了,自己似乎正被人驮着走。没有元益和李禄,更没有寺庙和孽火,有的只是死人,整个山岗仿佛就是由尸骨堆垒而成,元泽感觉自己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块儿,以骨作石,以血肉相砌。
……元益救我,我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死人。
他被重重地丢弃到尸堆上。
又突然,有人拨弄了他一下,似乎在确认他是否仍活着。
元益双眼疲乏,在菩萨像前放上昨晚抄好的佛经,连同元泽那份一起在内。跪在菩萨像前,元益今日的胡思乱想格外得多——菩萨啊菩萨,为何要让凡人承受那样多的磨难?
事情过去了三日,李禄今天终于露面了,元益向他询问元泽的近况,李禄只是沉沉地说:“元泽被我安排在了一个僻静处静养,为了避嫌,就先不告诉你在哪儿了。现在跟我去个地方。”
“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元益跟在他身后,沿路的景色愈发荒凉,最后李禄在一个破落小院前停了下来,元益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西宫角。”李禄说。
没想到宫里还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不知名的花围簇在篱笆院四处,围栏上也放着小巧的花草,剩余的便都是半人高的荒草,其实也不失为一方净土,元益想知道,究竟何人居此一隅?
李禄抱着拂尘说:“走,进去看看。”
两人正打算进去,刚好里面出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穿得俭朴,但长得算是秀气,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女人见到门口站着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和善地笑笑,不等女人言语,李禄先开了口:“没来错时候吧?”
女人未作声,把两人请进了屋里,屋内因为老旧而略显杂乱,不过从细处能看得出居者的用心。李禄随性地坐到了凳子上,又叫元益一同坐下。
女人正给李禄倒着白水,李禄趁着空当告诉元益:“这是你干娘。”
女人手一抖,壶嘴碰倒了水杯,洒了李禄满身。
元益有些错愕,半天才反应过来,女人正手忙脚乱地给李禄擦衣服,他赶紧过去帮忙。“干、干娘好……”元益边擦边说,表现得有些局促。
女人自知做错了事,赶紧取来新的杯子再倒一杯。
“白水洒了就洒了吧。”李禄让元益停下手,接着对女人说:“把我以前带给你的好茶拿出来,‘干娘’两个字哪能就这么叫了,起码有个礼儿在。”
女人的双眼顿时燃起了亮光,她喜出望外,一头钻进里屋去找上好的茶,留下满身是水的李禄,和一头雾水的元益。
李禄和女人并坐在一起,元益端着刚沏好的茶水,对着两人跪了下去。
“干爹!”
“嗯。”李禄接过茶。
“干娘!”
“哎!”女人比李禄更喜形于色。
元益站起身,暂时将白日里的回忆掐断,仰望着那尊高至屋顶的菩萨像,元益总觉得它一定听懂了自己。菩萨可一定要保佑元泽早日康复啊,元益心里想着,然后打算去往西宫角。
荣子端来杯水给元益,元益久未受到过如同娘亲般的关切,有些受宠若惊,急忙放下手里的那捧泥,双手互相蹭了蹭,没伸手接水。“多谢干娘。”
荣子把茶杯放在架子上,从袖口里抽出块绢布递给元益,元益接过来把手擦了个干净。
“傻孩子,你这样生分了,辛苦你帮干娘栽花。”
元益把水一饮而尽,内敛地笑了笑。
“干娘。”元益把荣子引到栅栏前,指着地上长出的一小簇白花,“这花虽其貌不扬,但是八个瓣长得甚是顺眼。”
“步出西阊里,草繁路如缕。”
“干娘说什么?”元益没大听清。
荣子笑了笑,“这花叫繁缕。”
“我以为只是个野长的花,原来还有名字呢!”
荣子指着一丛绿叶,说:“这个,叫华空木。”
“这个叫夏天无。”
“那我刚种的那个叫什么?”元益问。
“白雪姬,燕姬白如雪,时唱清角侑。”
“名字都真好听。干娘,您读过不少书吧。”
“读读而已,你过来。”
元益跟着荣子进到屋里,荣子在桌子上铺好宣纸,递给元益一根笔,“你干爹说你识字,写两个字看看。”
元益落笔又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写点别的。”荣子不止一次地从李禄的嘴里听过这八个字,她想见见元益写些其它的。
元益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落笔的。
“荣子。”她说,“你写荣子二字。”见元益的神情有点迷茫,她解释道:“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子,便是‘父为子纲’的子。”
元益总算领悟了,在那八个字旁边的空白处写下“荣子”二字。
荣子对他的字很喜欢。看着元益的神情,她问:“不知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元益摇摇头。她说:“看来你干爹忘了告诉你,这是我的名字。”
“元益失礼了。”元益低着头说。
“无妨,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拘礼。”能有个人相伴,荣子已是满足极,她生怕有半分惊扰到这个孩子。“这是你干爹给我起的名字,他对我有恩。”
元益的太过拘谨,令荣子仿佛是自言自语。荣子略显怅惘,过了会儿,她轻声说了句:“你等一下。”然后进到屋里,从床头翻出来一个香囊。“这个给你,里面装的是晒干了的十万错。”
“十万错?”
“算是种草药,治淤阻肿痛的,在宫中做奴才的难免犯错被罚,干爹护着你也有限,很多时候没办法包庇你全身而退,随身带着点药总归是好的。那天你干爹忽然就把你带了回来,我也没来得及备下什么东西给你,这药囊是我这几天赶制出来的,你若不嫌弃,就拿去带。”
元益双手接过药囊,认真地看着她说:“多谢干娘。”
元益忽然想起了远在军营里的娘亲,若她知道自己正享受着另一个娘的疼惜,该会作何想?
多年未见的娘亲,现在又是怎样?
轻巾在热水里洗涤,宛若一条翻腹的鲤鱼,元益握着湿漉漉的轻巾在李禄的肩背上游走,李禄浸在浴桶里,整个人处于氤氲之中。李禄的脊背很白,除了有些松弛,整个人还是很精气的,他把双臂搭在桶边,闭着眼睛享受天伦之乐。
伺候李禄沐浴了许久,元益把酝酿了半天的话问了出来:“干爹,干娘她……”
李禄听后睁开眼睛,往脸上抹了把水,缓缓说:“你也是自家人了,干爹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干娘原是官家小姐,虽长在深闺,却极被家中人疼爱,因而也读得些诗书,若非她爹下了大狱,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委身于我。我以前做过乞儿,路经她家府门口,得到了几口救命饭,后来为了活命,我想办法进到宫中,一步步爬到了现在。当我得知她被贬为营妓的时候,便使了些关系,在她被押送军营之前把她救了出来,给她改名换姓,将她以看园宫人的身份安置在西宫角。”
元益想到,假若那年无李禄的相救,干娘现在便和娘一样下场了,而这下场又究竟是怎样的境况?元益知道娘亲一定过得极苦,却连苦到何等地步都无以想象。
“倒也不是趁人之危,干爹我是个残缺之人,无非找个过日子的伴儿罢了,你干娘也能得个依靠,多的什么都没有。你干娘这辈子命苦,往后几十年怕是都得活在那处宫角,我就想着给她找个孩子,弥补一下她的缺失。元益,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你干娘也是喜欢极了你,以后千万要好好孝顺她,听到了吗?”
“元益听见了。”想到干娘那张温柔和善的脸,元益说的是真心话。
“干爹之所以敢跟你讲这些,是因为咱们现在是至亲,你干娘罪臣之女的身份万不可让别人知道,否则咱们都得死。”
“元益明白。”
“干爹宫事缠身,你多替我到那儿去陪陪她,你干娘喜好诗书,你就陪着她讲讲。去的时候留个心眼,别明目张胆的。”
“儿子都知道了。”元益停下擦洗的手,凑到李禄耳边说:“干爹,我什么时候能见元泽?”
“他已经死了。”李禄轻描淡写地说。
一声轻巾入水,宛若鲤鱼蹭到李禄腿边,元益的手像小鸡掏沙一样,颤抖着搔挠李禄的后背,他不用回头去看,也能猜到元益此刻的神情。
“干爹,你不是答应我,元泽不会有事的么……”
“儿子,人命由天,我能把他从刑下救回来,却不能把他从黑白无常的手里抢走,他伤得太重,死了。”
元益没再出声,李禄感到背后落上了几滴温热,沿着自己白皙的脊背滑入水里,他无动于衷。“儿子,以后你就好好跟着干爹,宫里的朋友都不可靠,只有干爹干娘是你的至亲。”
“您不能这样说元泽。”元益发出微弱的声音。谁都不能凭着三两句话,就把他与元泽相依为命的那些年给抹杀干净。
“你现在接受不了元泽的死,这没什么,等日子久了,你便会知道干爹所言不虚。”
元益再一次不出声了,他不认同李禄的冷漠,但也不敢直面反驳。
“你迟早会想明白的,等你再大些,干爹也给你配个夫人,将来再给你赎兰,到时候你就知道,把自己活好比什么都重要。我洗得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
“儿子退下了。”
在骤然风起的夜里,元益想起了惊蛰的那个晚上——元泽带着一身凉气钻进门里,又拱进被窝;想起了元泽陪他一起跪在菩萨像前发下宏愿;想起了元泽爬到干爹脚边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元泽满嘴鲜血的面目也随之在他的脑海里放大……元益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神殿门口,里面的长明灯不足以支撑整个大殿的明亮,因而显得有些诡异。
突然一阵疾风涌进殿内,长明灯灭,接着就是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大殿里乱作一团,满殿神佛持着庄严的仪态袖手旁观,管他们有什么神通,如今都是自身难保的泥像。
元益赶紧跑进去,踏过无尽的门槛,穿过一个又一个相通的大殿,跟疾风较量,挨个儿关上一扇又一扇门,像是在走一条永无止尽的漫漫长路,他的宿命被困顿其中。最后一扇门被关上的时候,仅有的月光也被隔绝在外,黑暗与死寂一同降临大殿。元益从腰间拿出火折子,用力一吹,幽暗的角落里燃起一点红光,映衬着他的脸。
元益扶起佛像前的长明灯,将所有的长明灯点亮,渐渐看清了这一片狼藉。
他没找到值夜的人,便独自把滚落的供果一个个捡回盘子里,又把飘散满地的佛经一张张拾起。他捡起来一张,与手里那张相较,只见一张左撇长、右捺短,另一张左撇短、右捺长。
在夜深人静里独自收拾好了一切,元益跪在地藏王菩萨面前,愿用之前所有的愿望来换取元泽的复生。
这时殿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