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夜,四人大清早便坐着从府的马车去往乾清观。
刚下车辇,从人众就在青山群中抖开了折扇,龙城一步跳在了从人众身后,不理解他为何整日折扇不离手,甚至在这深山凉天里也仍把弄。从人众环视了一周,头也不回地对司魂说:“大人请带路罢。”张口用的根本不是求人的语气。
司魂走在前头,回应道:“跟我走。”
乾清观形貌巍峨,全观仿佛是嵌入了山体之中,观下共有一百九十九级阶梯,看起来十分的“不近人间烟火”。从人众先前便听闻过这么一所道观,然而只晓得是座鲜有人去的小观,却不想其规格之大,宛若灵霄殿般,虽未见过灵霄殿何貌,但他如是比拟。
莫非娘亲已踏出了凡尘,出家为道姑了?
一百九十九级台阶踏过,四人终于迈入观中一探究竟。走了良久,偌大的道观竟不见一人出来相迎,似是弃观一般,若非四处摆设一尘不染,从人众当真要以为此处无人了,刚想问一问司魂,却听不远处有扫地声。
四人寻声慢慢走去,可见一女人背影,且女人的衣着是俗家模样,于是他们缓下步来,不敢冒昧上前打搅。
几乎转遍了大半乾清观,也只见得这一人,四人有如寻得稀宝,目不转睛。这时女人朝他们转过身来,但依旧专心于扫地,并未发现四人,那一瞬间,从人众的目光掠到了女子的面容,即刻神色大变,未等另外三人反应过来,他竟独自快步向女子走去。
女子发现了从人众,面露疑惑和防备,从人众二话不说去扳开女子握着扫把的手,女子被这一举动惊到,立即把手抽了回来。从人众看过了女子的手心,又仔细盯看女子的脸,丝毫没在意到女子的惊慌与敌意,而女子见着从人众眼神中似孩子般的可怜,莫名为其动容起来,渐渐松卸下了紧张。从人众手里的折扇被抓得更紧了。这时突来一男子插身到从人众和女子之间,推开了从人众,从人众看向那男子,即刻神情凝滞,双唇抖动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从人众双手同时攥紧扇子,眼眶已然泛红。
本想开口骂他的,但看见了从人众的眼眶,男子只是防备地问:“你是谁!”
这喝声将从人众问得清醒,他发觉自己站在这里似乎太过多余,便说了声:“冒犯了。”然后仓皇离开二人。
仓皇了十余步,从人众忍不住回首再望一眼,女子旁边的砖地被扫得很干净很干净,像是张洁白无墨的宣纸,上面画了个妙人。
等再回过身来,从人众已挺直了身板,背影变为了无牵无挂,不去叨饶那作画的笔毫。
从人众错过司魂等人的身旁,不容他们询问,直直下了道观,回到马车去。司魂回望了眼那一对男女,女子正同时望向他们,似乎并没有因从人众的冒犯而怪罪,反倒像是不舍得他如此离开。旁边的男子关切道:“那人是谁?”
“不知道。”女子看着手心的胎记,喃喃道。她有点觉得,那个人的眉眼生得像丈夫。
男子接过女子手里的扫把,拥着她离去,两人的背影缱绻,平静安然。
他连对峙鬼神都波澜不惊,终还是血浓于水才够惹人心动。司魂带着听谛和龙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车轮滚滚而动,马车在崎岖的山道里时而颠簸。司魂这时才肯把事情讲给他:“乾清观许多年前就已香火冷清,观内的道人剩下不过十人,你娘虔心尊道,自甘捐助大笔香钱,又长居于观内,做些洒扫之事,而你爹则相随至此。他们两人,是因为手心长有相同的胎记而结识的。”
当看见了男人的脸的时候,从人众知道这一面已见得足够了,孝字于他而言,莫过于能见到双亲再世伉俪,虽今生无缘膝下,但他可以安心了。
从人众重新打开折扇,心绪随着那扇底的微风而按下波动。“娘亲在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
此时仅仅是唤出“娘亲”这二字,都令他觉得暖心。
龙城心有不解,如此说来,从人众应该从未见过他娘,方才又怎会一见那女子就激动不已?可此情此景又不好把话问出口,便按压下心头疑问,接着听从人众自诉。
“我娘去世之后,家父悲痛万分,他那时正值年盛,却终生再未娶妻。自那后,家父给我娘画了不下千幅画像,他虽逐渐没了少年风气,但我娘永远是当年模样,我从小便以画像上的娘亲作陪,即使我从未见过她一眼,可那样子早刻在了脑子里,刚刚看见了她手心里的印记,我便更确定了。”从人众将扇子交由另一只手里,然后张开常握扇子的右手,三人看见他的手心里燃着一朵鲜红的火烧云。“这是我从家的纹图,从家的媳妇过了门,也会在左手纹上一朵。”
如此,龙城的疑问就全都明了了。看来从人众时常手不离扇,正是为了遮住它。
“家父鲜少与我交谈,而是常埋头于他自己的事情,终有一****研制出了留魂香,企图以此留住逝人,可惜我娘的芳魂早已不知归依何处,于是家父就开始替别人挽留亲人,以追悔往昔,结果因此逆反了天道,未到百岁就遭了报应撇我而去,终究痴心做了痴事。”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此事会伤阴德,但还是接替家父把它做了下去。大抵有恃无恐,从某一向是不惜命的。”从人众自嘲道,“家父临死前嘱咐我,说不要把他的亡魂扣留下来,而是放他找我娘去,原来他真是如愿了。”
听到此处,龙城又生一问:“既然你们从家有续命香,为何你爹不用给你娘呢?”
“这也是家父一生的心结所在。先祖为了不让从家人给他动用续命香,将香藏起了来,直到其死后才被从家人寻见,此后从家世世代代谁无竟时,可续命香留传至今,从不曾有人擅用过,以至于谁若是朝它伸出了手,就仿佛是对不起后人。家母逝时才刚过二十,家父为此对我娘愧疚了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
龙城:“这香再宝贝,若放置不用便是废物,天帝把它赐给你们正是为了换取寿命,怎的宁肯眼睁睁见着人死都不肯用呢?从并那是着急回天上做神仙去,你们学的哪门子高风峻节!”
从人众唏嘘不已:“从家的家风向来讲究承前传后,先人留下的习俗总是很难违背的。”
“从掌柜。”司魂说,“你所要求的我们都已满足了,望这回您能言而有信。”
“大人放心,从某是生意人,讲着一个买卖公平。”从人众的声音和善了许多。
夜刚黑,从人众带着血迹斑斑的招魂幡登门,撂下招魂幡,他留了几个字:“今夜子时开魂坛。”
“多谢。”司魂回答道。从人众匆匆而来,又打算匆匆而去,龙城大声问:“这就走了?”龙城如此一叫,让从人众留心起了坐在屋里的听谛,不知她为何会在夜里来到两个男人的房间,从人众心中结起了小疙瘩。
“天色已晚,该回屋休息的就早些休息吧,从某告辞。”
龙城不解人情,随口嘟囔一句:“睡得真早。”
听谛起身,说:“我也走了。”
听谛回屋路上的长廊尽头,从人众正站在那里举头望明月,背在身后的手里依旧抓着扇子。听谛走到他背后说:“从公子好兴致。”
从人众回头,应道:“我在看天,想看看能不能再发现些奇异之事,是从某未尝见过的,就如我从未想到这世上真有神仙。”
“从公子常见鬼,却不相信神仙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从某是个读书人,若非从家有奇谈和奇香,从某还真不追信怪谈之说。况且从某如何得知,这神仙还会杀生。”
“从公子对司魂心有芥蒂。”
“谈不上,从某肉体凡胎,见到神仙也就这么一回,既不相识,又谈何芥蒂?”
“所以公子是觉得,司魂杀了你先祖的前世,按理、按道义,公子都该对司魂心怀一丝芥蒂,毕竟他是你的世仇,公子对司魂的敌意大抵如此。”
“白姑娘如此一说,细想来该是这么回事。”
“那么从并是否对司魂有怨恨,公子可知道?”
“奇谈乃从家历代口口相传,从某如何得知先祖是何所想。既然姑娘知道的那么多,不如由你说说?”
这对听谛来说完全没有为难可言,“公子若是生来逢时,便会知道司魂为六界做了多少事情,你们万千凡人都曾在他的庇护之下。从并暮年之时,常思仇将军正气,所以情怀翻涌,不曾有过丝毫怨恨。”
“他杀了那么多人,却连半个指责都没得到过吗?从某实难想象其神威几何,方致众神死于其手下而不悔。”
“这便是他天命所归。当年司魂确实被逼入了绝境,总而言之,其功远大于其过。”
算来,今日能再见双亲,也是得幸于司魂成全。
随口一说,她居然真的清楚其中经过,这位白姑娘未免知道的太多了,从人众不免在她面前生出了三分心虚。既然她与阴使同行,那她必定不是凡人,而自己不用鼻香的时候也能看见她,说明她并非鬼魂。那么眼前的这位白姑娘究竟是何人?
“白姑娘请恕从某无礼,敢问姑娘是哪道中人?”从人众狠心问了出来。
“公子此话怕是会问得自己心里不痛快。”听谛一笑而过,“万物平等,我与公子都是一样的,倘若公子偏要问出个结果,那么我是我佛的弟子,慈悲的信徒。”
她是妖兽,人妖殊途,终将别隔;她还是佛门中人,清心寡欲,六根已净。
从人众没能知道白洗儿究竟是什么,但他已经知道了——他们不一样,即便一样,也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此刻他又回味起了和双亲的重逢,感慨道:“家父为家母守志一生,此乃我记忆最深之事,从某因而曾在先祖牌位前发下誓愿,若此生有幸能得知己,定也如此从一而终。”
晚风劲拂,没能拂动听谛半分。他站在她的右边,使话语到她耳里变得略微模糊,但足够听清含意。“那洗儿也为公子祈愿,愿公子得此一生。”
从人众随即摇摇头,半笑道:“且想想而已,人生俗事于从某而言是浮云,折扇清茶,好香字画,也足够一生。”
像极了他的先祖,不为尘世而活,不为轮回而死。他的确从不看重情事,但那日初见,让他偶尔怀疑起自己从前的清淡或许正是为了等来这一人。可他又不喜徒劳无功,宁肯将心事借托于寻常一话:
“天色已晚,姑娘早眠。”
别过了听谛,从人众在院子里巧遇遛弯的龙城,上前招呼道:“司阳大人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从某便是。”
“不不不,”龙城受不起他这等客气,“这不是今晚就要回地府了么,我出来走走。你可不知道,上阳这些日子无趣极了,幸亏有从掌柜的院子,还别说,你这府邸真不小呢!”
从人众以初见时的客套面貌说:“大人过奖,都是先人留下的祖业,从某无用书生一个,若白手起家的话,现在定当是两袖清风。”
“可别这么说,我觉得从掌柜蛮会做生意的!”
虽然龙城话里有话,但如今从人众开始觉得,龙城所抖的机灵倒也惹人生趣,从人众回以玩笑:“借大人的光。”
龙城同样开始觉得从人众没那么讨人厌,那样的双亲是不会生下一个坏孩子的。“从掌柜,我有个问题你别怪罪啊,你爹为什么给你起这么个名字,不觉得很奇怪吗?”
从人众认真地解释说:“因为以家谱来数,我排在了‘人’字辈,既有从姓,家父就干脆又取了一‘众’字。人啊,两笔一字,写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这六个人字被家父寄予了厚望。”
“幸亏我不是人。”龙城听后侥幸道。
“都一样的,此‘人’泛指六界众生,各人都有各自该活出的模样。”从人众望着月亮的高度判断时辰,“从某还得回去准备开坛事宜,我们子时再见。”
龙城:“从掌柜慢走!”
“公子这边请,我家掌柜就在这里——”管家把司魂带到书房来,整个从府都修缮极雅,这书房自然更为不俗,司魂进到里面,从人众正站在书案前,挽着袖子执笔而书,即使听见司魂进来也仍未放下笔,而是边写边问:“大人找从某何事?”
司魂远远站着不去打扰他,“司魂来请从掌柜开坛。”
从人众写完了,把笔轻轻放在一边,审视着自己的字,终于肯抬头看一眼司魂。“不知大人对丹青书法可有兴致,过来指点从某一二。”
司魂一边说着:“略懂而已。”一边还是出于礼貌走过去欣赏一番,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只写了两行字,墨迹还未干。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不过在司魂看来,从公子书法堪称上流。”他接着说。
从人众爽朗地笑了两声,“来人!”,管家听见传唤进到书房里,从人众仔细地把字端给管家,管家领会其意,将字带了下去。司魂环视书房一周,墙上尽是裱好的书画,都印着从人众的私印,当真赏心悦目。司魂几乎可以想出他父亲在书房里为亡妻作画的模样。
“司魂大人。”从人众放下擦手的手巾,叫了声看入神的司魂。司魂回神,想到方才那句诗,和声问他:“从掌柜已经对司魂解怨释结了?”
从人众拿起一旁的扇子,打开放在胸前,说:“前人的恩怨与从某无干,反而仰仗大人手上的罪孽,从某方能寿终正寝,还该谢过大人呢。”虽然隔阂已消,这嘴却还是不大饶人,或许文人都有一份居高不下的骄气。
但这话已足够令司魂自释了,“从掌柜是性情中人。”
“无用书生一个,不敢当。大人,咱们这就去开魂坛吧。”
“从掌柜请等一下。”司魂留住从人众,“从掌柜好笔墨,可否帮司魂一个忙?”
“大人请说。”
“帮司魂写幅字。”
司魂三人在阳间的第十一个晚上,加上从人众,四人齐聚从家祖祠门口。
打发走了下人,司魂现出魂玉,施法说:“生来死往,鬼差上阳!”说罢,十六个鬼差立刻出现站成两边,黑白无常站在最前头,等候司魂号令。司魂示意了从人众一眼,后者转身进到祖祠里,对着祖宗牌位拜了三拜,敬了三柱好香,然后恭敬地擦掉了从并牌位上的两点,魂坛立即大开。从人众把魂盅上的线香一个个地拔了下来,司魂举高招魂幡,做了个向上抬的手势,魂盅的盖子随之齐齐打开,一百多个亡魂从中飘出,在众人头上飘荡了一会儿,随后紧紧围绕在招魂幡周围。司魂将招魂幡交给白无常,十几个鬼差趁机给亡魂套上锁链,黑白无常蹦在前头,群鬼浩浩荡荡地飘出了从府,消失于人前。从人众眼看自己照料多年的亡魂跟随阴使离去,只是摇扇子。
“多谢从掌柜,“司魂说,”事到如今,司魂等人不再多留,告辞。”
从人众的脸上显露出文人常有的失意,他不自觉瞟了眼听谛,“那……各位有缘再见。”
龙城和从人众之间虽有过节,但临了明白他是个善恶分明的人,于是朝他行个了拜别之礼;听谛走过他的身边,没有多言,只把手掌立于胸前,以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