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怎么又是我输了!”
“来来来再来!”
“我赌仨!”
……
地牢比冥界其他地方更为昏暗,龙城蹲在其中一个牢房的外面,玄铁栅栏里同样蹲着四五个鬼,吵闹声响彻整个地牢,而地牢的鬼差都被龙城打发到门口去了,他们守在门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个亡魂从铁栏的间缝里伸出手去,用小木棍扒拉地上的石子,森严匮乏的地牢里,这就是最简单的赌具了。此赌法名为赌番摊,一堆石子四个四个地拨走,赌最后剩下几个。
龙城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石子,嘴里不出声响地一直嘟囔:“仨,仨,仨……”
木棍又拨走了四个石子,剩下两个。
“哎呀——”龙城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又是我输啊!”
牢里的鬼把龙城身旁的冥钱都圈进了自己的怀里,把剩的两颗石子跟另一堆石子堆回了一起。“来!再来一局!”龙城不肯停手,又雄赳赳地下注,“这回我赌俩!反正本太子的祭品多得是!再来!”
“那么改天我叫北海少烧些给你。”
正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龙城身后响起,这声音太熟悉了,让他一听到就后脊发凉,再去看那帮赌鬼的神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天、天涯哥哥……”龙城抖着腿站起来,愣是没敢转向司魂,“你怎么来了……”
“我还得先问问司阳大人,您老怎么把大驾挪到了这儿?”听见司魂已经走到了自己背后,龙城知道躲不过了,颤巍巍地回头,冲司魂裂开了个极难看的笑脸,最后笑到连他自己都装不下去了,嘴角僵在半扬不扬之间,不知该作何表情,“天涯哥哥,我、我错了。”
司魂俯视着龙城的苦瓜笑脸,并不吃这一套,脸色比地牢还阴暗,“你知错的可真及时,不早不晚,恰好在我逮到你之后。”临了司魂还加一句:“看样子这回我要把你变成蜈蚣了,嗯?”
“别啊天涯哥哥!”龙城打眼往牢里一瞅,几个赌鬼已经悄无声息地潜移到了牢房的最角落里,怀里还紧抱着龙城的冥钱,一副大难临头各自珍重的表情。
“看着我!”司魂一声呵斥,惊得门口的鬼差都是一身哆嗦。“哎!”龙城规规矩矩站直了身子,知道免不了一顿狂风暴雨。
“看你这个司阳当得什么样子!幸亏渡魂台的那几个鬼差跟了我多年,他们尽心看管着渡魂台,你却在这跟赌鬼厮混,成何体统!”
“天涯哥哥,是他们引诱我的!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碰过这种东西,喏喏,是他们!”龙城一脸坦荡地指着牢内的赌鬼,结果赌鬼们又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像是在撇清瓜葛,龙城喉内顿时瘀了一口老血。
司魂:“他们在阳间是数一数二的老千,你赌得过?谁都别想置身事外,来人——”
鬼差在门口听见传唤,赶紧进去,“属下在!”
“这几个赌鬼,以后每日除了冰山,再加一道拔舌之刑。” “是!”
“司魂大人饶命啊!大人开恩啊!”在司魂的铁腕之下,牢里立刻求饶声一片,龙城只觉后背更凉。
“你——”司魂话音缓长,龙城如惊弓之鸟,仅仅一个字就将他吓得一惊一乍:“啊?”“跟我走。”司魂走向牢外,龙城只得耷拉着头跟上,牢里的哀嚎声犹在身后。
到了冥洞,司魂走到里面的石床边,垂着头的龙城没发现他已经停下脚步,如羔羊似的一脑门撞上了司魂的后背。“你——去打坐。”司魂发令。龙城乖乖坐上石床,盘起腿;司魂紧接着坐在他旁边,也盘起腿,抖平衣衫,“跟着我吐纳。”
“啊?”
“啊什么,再怎么没人教,也不至于连吐纳都不会罢。”
龙城当然会,只是不知道司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哦”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好一番吞云吐雾、荡气回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打鼾。
司魂能说什么呢,谁让他没教好。“来,跟着我做。”
龙城睁开眼睛,大是不解,难道天涯哥哥要手把手教他吐纳?不练子牙剑不练功法,把他叫过来就是教他吐纳?司魂闭起眼睛,显然已对身外繁杂视而不见,一呼一吸得体自然,气通全身,吐得波澜不惊,旨在绵长。看样子,司魂当真是要教他吐纳,仅此而已。
龙城只好闭上眼睛,然而喘出的粗气声直灌司魂的耳朵,司魂遂发话:“静下心,坐住身,是气走,不是你的鼻子走!”
“哦。”
过了一会儿,龙城的呼吸声已经平稳多了,但还是不够平静,司魂闭着眼睛说:“我现在要去做事,你在这里专心练习吐纳,两个时辰内要是被我发觉你没在练,就等着做蜈蚣吧。”
“啊?”
司魂下了石床,一甩衣摆,正欲走,龙城还不甘心:“渡魂台怎么办啊,我得去守着啊…..”
“无妨,渡魂台有你还不如没你。”
“……”龙城一时语塞,眼见司魂当真要撇下他,“我……”
“吐纳。”
龙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耳畔听着司魂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唉,没被天涯哥哥发现还好,这一旦发现了,便是悲兮哀兮,龙命呜呼兮!可一想到那帮赌鬼要被铁钳勾住舌头,硬生生拔下来,他还是觉得自己捡回来了一条小命。
司魂是用不着睡觉的,这石床应是他闲时修炼而用。打坐打了一个时辰,龙城远远达不到忘我的境界,也不能体会司魂的一番良苦用心,他只觉着腿麻的难受,却不敢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一股阴凉之气,龙城便把眼睛放开一个小缝,面前居然是片阴影,龙城“唰”一下睁开眼睛,苏子幕的白皙俊秀的脸呈现在自己面前。四目相对,龙城的后背都僵住了,眼珠滑到下面,看见自己的鼻尖和苏子幕的鼻尖相距甚近。
“啊呀!”龙城仰了过去,把苏子幕也吓得站直了身体。见龙城四脚朝天的样子,像龟丞相翻了壳似的,他不由得心里嘀咕:我有那么丑吗?
苏子幕是狐狸天性,走路轻手轻脚没有声响,龙城丝毫没发觉到他进来。刚七手八脚地把自己翻了起来,龙城即破口大骂:“你个死狐狸,要吓死本太子啊!不呆在地狱里,跑这儿吓唬我干什么!”
苏子幕无辜道:“有什么事鬼差就来禀报了。今天是你头一天变回人形,我偷个闲过来看你,你怎的还吼我呢。”
“这是天涯哥哥的府地,他让你随便进来了吗!”
苏子幕伸指指向上面:“司魂上去捉魂了,我又不是你,司魂才不会拿那么多规矩放我身上呢,再说,司魂府里就只有这个石床,难道还怕人偷?”
龙城盘起腿,干脆闭上眼睛不理苏子幕。
苏子幕见状,不高兴了,“我说你,你变成蛇的时候我日日给你送吃的,如今这拿的什么脸色对我!”
“本太子不屑于理你。”
龙城把苏子幕撇在一旁,说是修炼,却练得吊儿郎当。奇怪的是,他不搭理苏子幕,苏子幕居然真就没了动静,再仔细一听,自己身旁一阵骚动声,他再睁开眼睛一瞧,苏子幕正坐在自己旁边闲整衣衫。
“你干嘛呢!”龙城往另一边挪了挪。
“我说你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怪不得连我都打不过,底子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呢。”
“吐纳练得好不好能怎样,真刀真枪才是硬功夫呢!”
“可你的剑也耍得不怎么样啊。”
“你少在我面前装人模人样,才比我大个几百岁,整日满口教训人!”
“修为高低不是看年岁,”苏子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看这里。我装人模人样?你不也才从蛇身变回人样么。”
龙城斗嘴斗不过苏子幕,于是又将苏子幕置之不理,继续吞吐他的天地。“气息要收放得细水长流,你吐得跟洪水猛兽似的,跟着我做。”苏子幕那惹人厌的声音又在龙城耳边响起。
“滚——”
“司魂不在的这些年,北海龙王就没给你另请高明?”
“我才瞧不上别人呢。”
“司魂把你的眼光养刁了。”
“明明是他攀上了我的眼光!”
有人陪练,龙城的吐纳终于又有了长进,两个有着千年功力的人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练习着最入门的吐纳。两人只觉得周围越来越静,时间越来越慢,自己的身下越来越虚空,连斗嘴也不肯了。
突然,龙城开口:“骚狐狸。”
苏子幕闭着眼睛一挑眉,“嗯?”
“我刚刚在地牢里看见有一个地方,里面关的都是缺手缺脚的鬼,有的甚至连头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西牢,亡魂死后倘若尸骨不全,则不能投胎,得等凑齐了才行,有时尸骨不全甚至会令亡魂神志不清,严重了就会变成厉鬼。西牢专门关押这些不能投胎的亡魂。”
“那要是手脚被野狗吃了之类的,永远凑不齐尸骨的呢?”
“那就永世不得超生。”
“哎对了,苏子幕,我记得你死的时候不是被人扒了皮吗?”
“所以当时我神智癫狂,还得司魂亲自去抓我,后来他捉到了六骛,将我的尸身凑齐安葬,你师傅啊,对我有大恩。”
龙城小声嘟囔着:“等哪天我去掘了你的坟,把它给拆了!”
“静心!”苏子幕一尾巴甩在龙城后背上,压根没听清他在嘟囔些什么。
龙城被苏子幕的尾巴抡了一下,正怀恨在心,他偷偷睁开眼睛,见苏子幕还全神贯注地吐纳,而一条蓬松雪白的狐尾还在身后没收回,便趁他不注意一把拽住其尾,使劲拉扯,苏子幕觉得屁股生疼,便开始睁眼惨叫。他想还手教训一下龙城,奈何尾巴被攥得紧,什么能耐都施展不出来,龙城见了直呼痛快。
两人闹得天翻地覆,被进来禀报的鬼差撞见了这一幕,苏子幕赶紧使眼色让龙城松手,龙城一时发了善心,同时觉得偷袭不该是堂堂太子所为,于是给苏子幕留了几分颜面。
鬼差识相地低着头,“启禀大人。”
苏子幕忍着屁股的剧痛端坐身子,龙城还在一旁捂嘴偷笑,苏子幕咳嗽了两声,问:“什么事?”
“属下有要事禀告。”
苏子幕心想这鬼差太啰嗦,但面上还是包涵了过去:“说罢。”鬼差不吭声,偷偷瞟向龙城,这个眼神被苏子幕观察到了,而龙城只顾着得意自己方才绝妙的反击,没发觉两人之间的暗示。苏子幕:“你先出去候着,我马上就来。”
“是。”
鬼差退了下去。大门刚被关上,苏子幕便从石床上一跃而下,上前按住龙城的肩,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龙尾,龙城终于发觉自己身处危机之中,然而为时已晚。苏子幕的手劲毫不留情,引得龙城转着圈嚎叫,但他偏偏没有求饶。苏子幕并不想跟他胡闹,一脸正色地说:“我有正事在身,你在这儿老老实实吐纳,仔细司魂回来再罚你。”未等龙城回复,苏子幕自行松开了他的尾巴,这回换做他来揉屁股了。
苏子幕推门而出,龙城冲他的背影咧骂了几句。
关紧门后,苏子幕走到远离大门的地方,背起手,“现在说罢。”鬼差跟了过去,凑到他耳畔一阵私语,听罢,苏子幕面色凝重,回头看了一眼府门。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