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绫之刑
零落枝头不落地,青丝簪瓣满头钗。梨花含默不自夸,世间哪物敢称白。
白,是天界最大的颜色,与冥界的昏暗和火红大相径庭。
在天界,云雾代替了凡瓦俗墙,将一户户修道之所分隔开来。薄丝缥缈的雾气却比瓦墙更坚厚,因为烟瘴千里使两户之间隔离得更远。
在处处皆白的天界里,这白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其中那个“九”不在气势恢弘处,却在偏静人稀的梨园里。或许因为人稀,宁静又给这“白”提了一等。
梨园有一点和冥界很像——时间无序。冥界乱的是时辰,无论阳间是昼是夜,黄泉路一脉永远都是夕阳,映得每个人的脸色都红了三分,亡魂也只有走到这里的时候才不像面色惨白的鬼。而梨园呢,它乱的是季节,管它人间春夏秋冬,梨园永远都在落梨花。梨花簇簇开放,一望便是满园的春色,可梨花又零落无止,远些看,像是初冬的雪絮纷飞。
菁华很想念冥界。
最开始的新奇与憧憬已经散去了一半,她开始想念冥界了。心里这种变化有三个原因:天界着实无趣,醇凉着实无趣,而他……也着实是看不到她的。
先讲天界。飞升之前,人人都觉得天界是何等至高无上的地方,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大多关起门户,各修各的道、各炼各的药,非大事不聚首,好像根本无心去管六界事,起码和陆判爹爹相比差得远了。陆判爹爹向来生死簿不离手,每日都要审判千万亡魂,如此比来,天界的人倒像是敷衍了事。
菁华不知道,天界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严管三界。
再说醇凉,这人活得太奇怪了些,她把一坛坛酒埋进土里,等人间的四季流转过两次,再将它们一坛坛启出,然后酿下新一批的酒。
这就是她做的所有事。
这有什么意思,菁华倚在树旁暗想。
菁华抱膝,俯视着人间的瞬息万变,她总是很想念冥界,那儿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亡魂轮回,每缕亡魂都有自己的故事,听他们随口讲上几句便有趣至极。陆判爹爹总是找一些蜘蛛蝎子的亡魂来吓她,唉,真想念那个红胡子老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而梨园只有她和醇凉两人,醇凉又不常跟她说话,也不常使唤她干活,酿酒这种事还是自己下手有准,而且醇凉不喜欢把她当婢子一样使唤。
醇凉以为自己如此宽待菁华很是妥当,可菁华蔫得像没有阳光照拂的花卉,醇凉终于理解了她的百无聊赖,在她面前放下一把相思茴和一把细金剪刀。
菁华慢腾腾握住剪子,开始做事。
她手指还没有剪子把粗,被勒出深深的红印,半天才只剪下去一毫。
醇凉整日都在把弄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菁华轻咬嘴唇,感觉不像在剪相思茴,而是在剪铜丝。是她道行不够的缘故。
“你家主人如此对你?”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菁华抬头望去,一个人正站在她所倚的那棵树后,探头出来。
是那个人人皆传的……异类。
她没敢说出“异类”二字,开口道的是“刑天将军”。
刑天从树后走出来,蹲在她面前,拿过细金剪,三两下把菁华半天没剪完的那把相思茴剪成了六七段。
“剪成这样长行么。”
“行……”空出的两手不知道该怎么摆,于是都放在了膝盖上,“今日仇将军没来吗?”
他们总跟着仇天涯来蹭酒喝,很少见刑天一个人来。
“天帝找他商事,一会儿就来。”
刑天默默剪完一把又一把,地上那堆相思茴很快矮了下去。菁华正琢磨他找自己何事,刑天忽然开口殷勤道:“你去给我偷两坛相见欢呗。”
“这……”
竟是这么个缘故,菁华一时错愕地说不出话来。刑天掏出来一张折叠起的宣纸,夹在指尖举起,丝毫不在乎殷勤与威胁并存的违和,说道:“要是偷不来,我就把这个交给你家主子。”
“她不是我主子。”菁华却把侧重点放在了这个字眼上。
“好,不是,反正你得把酒给我偷来。”
醇凉的相见欢很难酿,上一批只出来十五坛,两坛献给天帝,两坛送去了北海祝寿,一坛留给仇天涯,还有十坛被换了银光甲,从这就能看出那银光甲的贵重,也能看出刑天要求的两坛相见欢是何分量。
但在刑天眼里,不过就是两坛好酒,不管如何贵重,都不至可称为“贼”的地步,无非就是小偷小摸而已。
仇天涯没有吃独食的劣性,同兄弟们把那坛酒一起分了喝,刑天喝了几杯,从此就惦念不止,但也只是空惦念。终于他隐忍不了,宁做偷酒喝的小毛贼。
有一日,他偷偷发现菁华在写什么,悄悄从她身后探脑偷看,先映进眼里的是自己名字里的“天”,随后却跟了个“涯”字,刑天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和仇天涯的名字有同字。
这自然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一把抢过那张纸,对菁华阴阳怪气道:“好哇,你竟心怀不轨!”
菁华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过了一时半刻,她在心里暗骂起这个人人皆道的异类。
可是她只是个婢子,而他是将军,她面上只能恭恭敬敬地说:“将军,请还给我。”
“谁许你写我兄弟的名字了。”
“恕奴才无理,就算我写了,将军也管不着。”
“那我便交到天涯或者醇凉手里,让他们来管。”
刑天把纸带走了,菁华心里不舒坦,可又无可奈何。她开始忐忑刑天究竟会把这张纸交到谁的手里,其实她很期待仇天涯看到这张纸时的反应,起码他总算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但一想到刑天也可能把它交给醇凉,菁华不自觉咬起了嘴唇。
“异类……”菁华说得小声却又恶狠狠。
虽然她也是异类。但她的出身比刑天要正道得多,她受到陆判的悉心教导,是带着整个冥界的寄托来到天界的,她可没有祸害过人,不像刑天。
刑天就是好命遇到了仇天涯。
但她何尝不是好命遇到了他,没他的那滴血,自己早已溶身于热汤中了。
菁华忐忑地等待着仇天涯和醇凉中的一个来找她,结果是谁都没有来,所有人都再正常不过,醇凉没因此给她穿小鞋,仇天涯依旧对她视而不见,那几位也如往常一样来梨园蹭酒喝。
仿佛除了她自己心里的忐忑,从没发生过任何事。
她猜测刑天没有把纸交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菁华对他既含轻蔑又心怀怜悯。她亲眼见过刑天带着一身可怖的伤口来到梨园,仇天涯一边给他逼毒疗伤一边数落他好大喜功,逼完了毒又在伤口上吐了一口酒,刑天紧拧的五官让她遥遥看了都觉得疼,像是被蜂子蛰了 。
本来天帝是派仇天涯去的,却被刑天尽数请接了下来,渐渐用一场场恶战换得众神的信服,可就算这样,人们私下里还是会议论他的出身。
也许,如果她没有缩在这方不起眼的小天地里,众神也会瞧不起她的出身吧。
菁华解释说:“那批酒要到七日后才能出窖,那时的味道才是顶好。”
“我不要顶好,我只求能喝上两坛。”
“醇凉一定会给仇将军留的,仇将军一定会给你,为何不等到那时候呢?”
“七日后就是天诞,等到了那天就轮不上我了。说是给天祝寿,六界存在有亿万年了,谁记得它是从哪天开始存在的,还不是给自己寻个找乐的由头,凭什么把好酒都给他们,我就只能捡杯余残酒喝,我刑天立了那么多功,喝点还不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菁华眨了眨眼,“既然理所应当,何必还要我做鸡鸣狗盗之事。”
因为他没资格入席天宴,即使平日有重事要禀,也得跪在殿门外。为了出人头地,他忍了,但他不明白什么时候才能忍到头,什么时候才能名正言顺进到殿内,听众仙齐呼他为“刑天将军”。
“反正明日,我要见到两坛相见欢。”
他仗着一纸威胁,不给菁华留有余地,菁华只能把脑袋钻出个洞出来,不择手段地给他偷到那两坛酒。
太阳沉落,天界开始漆黑。细风在树群里穿行而过,卷走无数指甲盖扳大的白瓣。菁华弄不到锹,带着白日的那把剪刀来到醇凉埋酒的地方,一点一点掘土,颇有股精卫填海的架势,忽然剪刀戳到了硬物,发出瓷器与锐器相撞的干脆声,菁华知道这是挖到了。
她继续挖着,心想等这件事完了,绝对不能再受刑天的威胁,如果他还不依不饶,那么就干脆破罐子破摔,有什么可怕的,她就是喜欢仇将军,难道还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罪吗?如果真是,那么头一个该死的绝不是她,而是醇凉。
刑天和她都不懂酿酒,这酒还没酿到时辰就见了天日,酝酿的那股气一下子散尽,两年的时景算是废了。
浅眯的醇凉嗅出空气里气味的变化,心中不禁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