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胜不是告诉对方要报案吗,这是他们最忌讳的。唐利在劣质烟草燃烧的烟雾中咳嗽起来,在阿辉未成年之前,他们会忍、忍一阵子。
韩东很难理解唐利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话,他好像根本就是一个旁观者似的。他说的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而是不相干的街坊邻居。韩东很想看一看,在他那寥廓苍凉的心底,是否还残剩着一点温情,至少目前他看不出来。
他们挑着最后一大筐猪粪走向菜地。唐利在前面韩东在后面。这筐猪粪的重量明显地压在后头,唐利跟它的距离足足与韩东相差三分之一。但是他仍然走得跌跌撞撞,那摇摇晃晃的身子,好像是一名在河岸上被子弹击中的士兵。
七
唐胜在老宅里住了三天。三天后的傍晚,他正要拿起电话给凤仙发出“最后通牒”时,听见老爹的叫喊声从小桥方向传了过来。他冲出去,看见老爹老娘扶着河边的柳树在向桥上招手,他们的惊喜令他感到无比酸楚。他看到阿辉很不情愿地骑着那辆电瓶车从桥上下来,他的头发又染过了,那一半黑发变成了绿颜色。晚霞照耀着这个彩虹般的少年,唐胜却在炫目的光影中看到罪恶的影子,使他害怕使他愤怒。他真的很想跑过去揍他一顿。
唐胜站在老宅门前冷冷地看着他,阿辉迟疑了好久,慢慢地从一条村道上走过来。唐胜摸摸自己的手,冰凉而潮湿,他的手攥紧了,握成了两个拳头,阿辉因此而倒退一步,眼睛里闪烁着畏惧而又桀骜不驯的光芒。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他知道大伯从前不打他是因为他还小,也没有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现在终于该他经受这样的惩罚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很多人跟他讲过这句话。阿辉在心里说,打吧,打完了,我欠你的也就少了。
唐胜的双眸越过他看着远方,看着那边的养猪场。斑驳的霞光使他眯起双眼,额角上沁出一些细碎的汗珠。他在等待唐利的出现,让他看看他的儿子成了什么样子。他看见灶房里露出来一个头,向这里张望。唐胜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唐利不是在瞧着他们而是瞭望着更远的地方。前者不需要踮脚仰首,后者才须用如此视野。唐胜转过头去看看左右与身后,没发现什么异样。
养猪场的位置比较高,唐利从斜坡上跑了下来。一个趔趄,使他跌倒在土沟里。唐胜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迎着他跑去。那时候阿辉愣怔怔地站在老宅前的树下,一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他认出了他的阿爸,却不明白阿爸如何会出现在舅公的养猪场。看到大伯跑向他的阿爸,他更加茫然起来。眼前的画面使他感到陌生和突兀。
秋日的晚风从旷野上吹来,夹杂着苯酐和甲醛气味的晚风已经变得很冷。一切都恍若惊梦,老爹老娘也面面相觑。两秒钟之后,老人们露出欣慰的神情,他们似乎看见了两兄弟既往不咎的前景。但是,唐胜的奔跑突然停止了,好像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电影断了连接。他看到唐利从土沟中爬了出来,一边爬一边喊道:我走了,你记住,千万不能让阿辉落到他们手里!!
唐胜已经跑到离他不远的土沟上,他顺着唐利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六七个粗壮矫健的身影从公路上跑来,目标正是唐家老宅。唐胜凝视着这些黑衣劲装的汉子,喃喃地说,是赌场的保镖吗,还是你的新债主?
韩东从柴房里跑出来,愕然地看着回身而去的唐胜。仿佛有一阵猛烈的海风在拖拽着他,摇撼着他,唐胜跌跌撞撞地穿过田野以一条直线跑向阿辉。韩东还看见了唐利的最后一瞥,那绝望悲愤的眼神使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快去帮他一把。这是唐利留给他的话。说完这句话,唐利沉着而粗暴地拎起柴房门前靠着的一辆自行车把手,一眨眼就离开了养猪场。
韩东觉得唐利尚未痊愈的身子像一株杨柳般的轻盈无力,但正是这种轻盈使他踩着车轮如哪吒般飞翔在旷野中。韩东听到了他说不能让阿辉落到他们手里这句话,这句话改变了他对这个做阿爸的人的一部分观感。来不及多想,他操起一把锄头便去追赶唐胜了。冤有头债有主,韩东带着一种朴素而执着的信念想,再多的人跑来也不能把阿辉带走不是?
晚霞尚未完全消失,老宅周围便充满了阴霆,急转直下的画面令阿辉呆傻。唐胜一把将他拉进堂屋时,他闭上了眼睛,然而,期待已久的拳脚非但没有落下,反而被他搂进了怀中。韩东跟逼债的黄世仁们几乎是前脚后步赶到,他将锄头一横,挡住他们进入唐家。唐胜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是我和我父母的私宅,跟唐利早已没有相干了。
这个夜晚必将留在阿辉的记忆中,不是他想忘就能忘了的。韩东和唐胜毕竟是寡不敌众,他们的身上落下了雨点般的拳头。有人揪住唐胜的头发,拖着他往外走,唐胜顽强地挣扎着,双手依然紧紧地抱着阿辉。韩东向后退一步,猛地一个直拳,那汉子哇地一声叫,手松开了,带落唐胜的一大把头发。老爹老娘害怕得浑身发抖,老娘瘫软了,老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唐胜愤怒地说,你们凭啥带走阿辉?被韩东打了一拳的汉子捂着脸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唐胜喊老爹赶快报警,老爹颤巍巍地走向电话时被两条汉子拦住。他们伸出手去抓住电话线,一把将它扯断了,他们说,别做梦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今天要么给钱要么把人交给我们!
赶来解救的是娘舅,韩东的老婆李红慌里慌张闯进他家时,他刚喝下三两绍兴糟烧。砰的一声放下碗筷,他先掏出手机报警,派出所那位副指导员跟着张老师来唐家时,给娘舅递过一张名片,娘舅将他的电话储存了自己手机中。三言两语说完情况,娘舅已经走到村子中央,几位听到吵闹声跑出门来的村民纷纷向他打听出了啥事,娘舅说强盗来了,快跟我过去,一个也不能放走!
阿辉犹如一只惊弓之鸟,颤抖着被大伯护在身后。那些壮汉被村民们围住后,立时变了脸色,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很快成了一面倒,搞不清情况的村民说你们是不是开发区和拆迁办派来的,他娘的你们是逼着我们造反啊!汉子们说不是,娘舅说不是你个头,一个无辜的未成年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你们跟那帮专搞强拆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副指导员到来时,汉子们简直对他感激涕零,落到他的手里比落在村民们手里好过多了。有的村民还不想放了他们,娘舅说交给公家处理吧,免得说我们妨碍公务。村民们听到“妨碍公务”四个字同时打一个寒噤,他们知道这个罪名比赌博之类严重多了。刹那间,他们纷纷向后退去。
这件事的匆匆来去很像一场梦,瘫软下来的唐胜倒在堂屋一张竹椅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他才感到头上火辣辣地疼,疼得他溢出泪花。老娘拿来一瓶红药水涂抹他头部,看见发根上到处是一块一块瘆人的出血点。老娘的泪连续不断地洒落在他的头顶,唐胜说没关系,很快会好的。
家人们围着唐胜说话时,阿辉悄然地走出了堂屋。大人们以为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了,他却在村里瞎逛。回想这心有余悸的场景,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因为他认出在那些黑衣劲装的汉子中,有一位是秃头老板的马仔。阿辉曾经听唐胜说过一句话,唐胜说是张老师说的:好人都是一个一个的,而坏人却总是一帮一帮的。阿辉毫不怀疑,他娘的这位相好,至少也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
阿辉看过许多动漫片,那里有无数的美女和海盗,他觉得自己就是爬上了一艘海盗船,它在暗潮汹涌的洋面上颠簸、震动。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将双手撑着沉重的脑袋。那时他正走在养猪场后面的土沟旁,他坐下来,背靠着猪场的灶房,喘息着。
灶房对面有一扇小窗,那是收拾一新的柴房。石灰水粉刷过的白墙在一盏节能灯下显得十分炫目。阿辉看见韩东一家人在吃晚饭。简陋的小桌上只有一碗芹菜一碗豆腐汤,李红将一片肥肉从豆腐汤里拣出来送到韩东碗里,韩东又将它夹到女儿的饭碗里。女儿说,爹,你吃吧,俺不馋。韩东说,俺也不馋,你快要回老家去上学了,多吃点好的,老家可是难得能吃上肉了。
涌泉般的泪水突然从阿辉脸上掉落下来。被打被骂时不曾流泪的少年,那一刻不可遏制地将双手蒙住自己的脸。本以为心头已结起一层硬茧的他,迷茫地发现那硬茧成了一张薄膜,居然被这个穷人家温馨的晚餐场景轻而易举地戳破了。想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阿辉咬牙切齿地重新站起身来,他的神经的战栗变成了一种寒热病似的战栗,他觉得冷,于是抱起双肩,磕磕碰碰地跨过了土沟。
奶奶将晚饭端上桌时才发现孙子出去了,她刚惊慌地喊出声时便被唐胜止住。唐胜说他不会走远,我去看看。唐胜在村里转了一圈,然后才走向养猪场。
天色早已全黑,清冷玄月斜挂西天,夜空穹顶浩渺无云。说是云淡风轻之夜,却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唐胜终于看见了阿辉。在黛青色的天光里,少年跨过土沟又坐了下来,就坐在沟沿上。唐胜听见啪嗒一声响,看到阿辉点燃了一只打火机,他的心头一沉,却没有急着走过去。到了这种地步,再以一个好学生的标准去要求他,唐胜觉得有些可笑。火苗儿照亮了阿辉的脸,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点燃后吸一口,随即便吭坑地咳嗽起来。看来他还不是真正的烟枪,唐胜苦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脸上的泪水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火光熄灭后那泪珠儿依然清晰可辨。相比那一回在公司他阿爸打他时的哭号,这无声的落泪更使人感到触目惊心。阿辉将香烟扔了,仰面看着辽阔的夜空,那眼神空洞而迷茫。后来他转过身去,依然痴痴地瞧着那间温馨的柴房,唐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李红的拿着抹布朝窗外瞥了一眼,随即将窗子关了,韩东逗着他们的儿子,窗纸上映出他把孩子高高举起的剪影。
唐胜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蓦然惊醒的阿辉迅速抬起手,将衣袖揩去脸上的泪水。唐胜将一包面巾纸递给他,他愣了愣,默默地接下来,不吭声。唐胜也不说话。土沟上出现两个静止不动的人影,该说的话都早已说过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阿爸还会回来的,唐胜终于开口说道,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我今天看到、听到了。
回家去吃饭吧,别让爷爷奶奶等急了。唐胜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每天晚上都在等你。他拉住阿辉的手站起身来。他发现那手掌湿漉漉的,想必是擦眼泪的缘故,他触到那手腕上的脉搏,感觉到了那跳动的焦灼和惶乱。于是他竭力将声音变得更温和一些,他说,当心脚下的路。
我阿爸又跑回来了。阿辉突然说道。就在那边。
唐胜向前迈出几步。在小桥旁两岸的上空,暗蓝色的穹顶上,飞起几只轻捷的鸟影,一片小竹林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静谧中令人感觉不仅是若有若无的鸟翅扇动声,不仅是风中的竹叶声,还有轻微的人的呼吸声。唐胜静静地倾听着,像一个定格的电影画面,停顿片刻之后,他继续走动起来,走向那片小竹林,他压低嗓门说,是你吗,唐利,你给我出来!
一艘无人的小船随波漂荡开来,涟漪在它周围泛着灰白色的泡沫。桥上桥下一片静寂,鸟影已远。没有人回答他,所谓的人的呼吸声只是一种错觉。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小桥,吹过竹林与河岸,将他们肃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脸变得青晃晃的。潮气打湿了他们的脸,打湿了他们的手和脚,徒劳的召唤使他们的心一次又一次沉沦。老爹老娘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的呼喊声随风传来,唐胜不得不转过身去,高声回答说,放心吧,我和阿辉这就回来了!
他们的身影远去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村路上渐渐地变小。风在农舍的屋顶上慢慢地停息,小竹林和小桥一起静默下来。无人的小船摇晃起来,一侧船舷在什么人的推动下缓缓地倾斜过去。黑黝黝的水面上,侧转的船边露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看着他的儿子跟着他哥哥转眼间消失的背影,晃了晃脑袋,然后弯下腰去,从紧贴河坎的水下捞起了一件东西。那辆养猪场雇工使用的破自行车。
从他脸上滴落下来的水珠儿咸津津的。整条河都咸津津的。咸津津地淌着他的思绪,阻挡着他回家的路。他跨上湿漉漉的自行车后,又向唐家的老宅看了一眼,那一眼的神情复杂难以形容。接着,他才默默地骑上了河堤。
谁也无法拯救他。他却在心里祈祷着,或许还能拯救他的儿子吧。
这是唐胜的猜想。三天后他接到一条短信,唐利说自己听到了他的喊声,谢谢他把阿辉保护下来。唐胜马上给他回电,但对方已经关机。
唐胜对张老师说,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首发于2012年第9期《中国作家》文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