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胜觉得阿辉像在演戏,他的腔调充满了江湖气。唐胜抬起手要打他,班主任拦住了他。校长的脸捂在手掌后面,只露出一双淡漠的无奈的眼睛,他说,你已经读初三了对吧,我们交换一下角色吧,算我当校长的求你了,求你好歹安心读完这不到一年的书,把初中毕业的文凭拿到手再走。那时你爱上哪里上哪里去,至少跟学校没关系了!校长顿了顿,还是语重心长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算去当个工厂的操作工或者保安吧,一张初中文凭也是最起码要的。
唐胜将老宅新装的电话号码留给班主任,千恩万谢地跟他们告了别。街上围了好多人,正在看一家新店开张。砰的一声响,唐胜抖了抖,看见一个大炮仗蹿上天空,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炮仗在空中炸开了。人们往四下里逃开去,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有的笑有的骂,唐胜拉住一个骂骂咧咧的老人说,大伯,这开的是什么店啊,惹的您这么气愤?
第八天网吧改了一个字,改成“第九天网吧”了!老头儿跺着脚说,老店停业整顿,前门封了,新店又从后街上开了出来,这扇门开的比从前还大,你说造孽不造孽?
唐胜的感觉就像在梦游一样,他向前走几步,脚步飘飘忽忽的,他的整个神情真的就像在梦游一样。他看见那个胖老板娘站在后街新开的大门前,咧着一张青蛙般的大嘴在笑,网吧的招牌就是原来的招牌,从前门移到了后门,只有那个“九”字是新做的,既显得突出又很得意。本来就狭窄的后街,被前来贺喜的花篮挤得更加狭窄,维持秩序的除了原先那两个保安,还有派出所的协勤。
网吧还是原来的网吧,但是店名变了,地址变了,执照也成了新办的,或许,连法人代表也改了名字。别说是省里,就是中央的人来了,又能拿它怎么办?!
鞭炮声惊动了学校的师生们,人们转过身去指指点点。唐胜恍恍惚惚地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看见教室的窗口探出一个个学生的脑袋。唐胜闭上眼睛,分明看见了阿辉,看见他笑嘻嘻地趴在窗台上做着鬼脸,他睁开眼,阿辉变成了众多黑点中的一点。唐胜回转身向学校跑去,他跑到教学楼下,仰着头喊,把窗子关上,都给我回过头去,听老师上课!听见没有,他声嘶力竭地说:转过身去上课!!
夏天的阵雨下来了,落在他的脸上,然后从他紧闭着眼睛的脸上往下滴落,他的头顶和身体周围响起一片凝重的雨声。这是一个干涸的季节,全中国都在抗旱,江河见底,大湖成了草原,网络上围绕三峡大坝再度争论不休。这场凄风苦雨却不知怎么就落到他的头上,落到了这个繁华的长三角地区小小的后堂镇上。
五
小学门口有个卖报纸杂志的小亭子,唐胜看见张老师站在亭子前翻阅那些杂志。二十年前,张老师的文章常常发表在杂志上,后来陷于宦海沉浮,渐渐地变得稀少。等到他再去找编辑们时,那些素雅淡定的杂志封面已经被春光乍泄的泳装女郎所占领了。即使还有几本自称坚守贞节的,也是物是人非,变成了小圈子里的“同人刊物”。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走的走退的退,唐胜看见张老师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他脸上凝重的皱褶间袅袅扩散。
风吹来已经带有一丝凉意。一种病态的市场经济影响社会,文坛又不是在真空中。唐胜注意到张老师的脸色,好像一列火车,开进了一个黑暗的隧洞,隧道很长,仿佛有几十公里,张老师闭上眼睛沉浸在痛苦的思考中。唐胜怯生生地唤醒他。张老师终于睁开眼睛。小学操场上的喧闹和站台上停下的公共汽车,告诉他这是一个真实的省城初秋的早晨。张老师说,是你啊唐胜,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我托人给阿辉找了一条出路。
原先那种带有一些悲怆的神色消失了,张老师显得很兴奋。一座市场特别活跃的城市地处浙中,这座城市里有一所技校,校长是张老师的老部下。张老师说,老部下答应他,只要阿辉能够拿到初中毕业文凭,便可报考这所技校,他们对于管教阿辉这样的学生颇有经验。远远地离开从前的环境,又能学到实用的技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张老师告诉唐胜,校长说,如果在学期间表现不错,还可以保送读大专,他们已经办过两届了大专班了。
坐在张老师家的客厅里,亲耳听到他跟校长通电话落实此事,唐胜觉得他像置身于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他感到面前的这一切不太真实,于是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搜索这所学校。他看见了这位校长,看见他在跟国外一所大学签订合作办学的协议书,他搜索这所技校的专业,发现都是很适应当前市场需求的专业。张老师把阿辉的情况实事求是告诉校长,转过身说唐胜你有什么话要对校长说吗?唐胜摇摇头,将手捂住了嘴,把这样一个少年送给人家去管教,作为亲属,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希望这孩子能顺利拿到毕业文凭。技校的校长最后提醒他们说。
电话挂上之后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唐胜都记不清了。他一直在想校长最后那句话。这句话听来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他猜想这位校长是在提醒他们注意某种不可预知性。这种猜想使他坐立不安,小说与电影中常常出现的种种变故情不自禁浮上脑际,这种变故往往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产生的。唐胜站起身对张老师说,我得回去跟阿辉的班主任商量一下。
很难想象一个人会被好消息弄得心烦意乱。那天下午他给老爹老娘打了好几个电话,公司有几笔业务一时走不开,唐胜只好通过电话了解阿辉的情况。阿辉表现很正常,有时晚上回去迟一些,那是在晚自习,把出走时落下的功课补上去。唐胜从各个角度观察和思考阿辉近期的表现,并没有发现什么违反常规的问题。但他还是觉得紧张与烦躁,也许正是他的表现太正常了一些,反而让他有了一种新的不安?
傍晚时分的电话里很嘈杂,堂屋墙上挂着一只有线广播喇叭。镇上在布置拆迁工作,要求农户们搬到新规划的楼房去集中居住,原先的宅基地将成为开发区的一部分。唐胜听见娘舅的说话声,娘舅对着喇叭喊,补偿金买半套楼屋都不够,叫我们怎么搬?还有我的养猪场呢,娘舅愤怒地说,你们只晓得吃肉,不知道猪也要有地方养的吗?!
唐胜叫老爹把电话交给娘舅,唐胜说娘舅你向喇叭嚷什么,当官的又听不见!动员拆迁的过程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娘舅听邻近村庄的上访户讲过他们鸡蛋撞石头的经历。他们以为上级的上级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公平与正义,其实这些人离肉更近离养猪场更远。几乎每一家上访户的结局都很悲惨,他们倾家荡产地跟镇里县里打官司,破釜沉舟之后却通常是一无所获。娘舅说,我实在是气不过啊,明天老子就去买瘦肉精来喂一批猪,专门卖给他们吃!
唐胜知道娘舅说的是气话,但他的心里却在表示赞同。这使他为之一凛,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横眉冷对起来了?唐胜岔开这个话题说,娘舅你看我把阿辉送去外地读书如何?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他听见娘舅沉重的呼吸声。就怕他还会逃走,娘舅说,他长这么大了,如果亲爹亲娘不配合,谁也管教不了了!
阿辉在夏天过后明显地长高了,他的脸上长满了暗红色的小痘痘,有时候他坐在小桥上观望韩东挑着猪粪走过,有时候他斜着眼睛看服装厂的女工下班回家,他的忧郁、倦怠和阴沉的表情让人觉得慌兮兮的。没有人猜得透这个少年心里的事。也许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也许他隐藏得更深了。
有一天韩东两口子路过那里,看见阿辉和一个少女坐在树荫下。少女的母亲跟李红在一个车间做车工,她看见李红便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韩东夫妻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来,他们看着这少女皱巴巴的衣裙,看着她紧张和害羞的神情发了一会儿怔。李红说,你坐在这里干啥呀,听说你不上学了,那就在家带弟妹嘛,你才十五岁呢,可别整天胡思乱想的。韩东的目光沿着少女那还没有发育好的瘦小身体渐渐上移,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他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刚上初一就辍学了,你爹娘就由着你?
爹娘负担太重,俺想去前堂镇上打工。少女不安地绞着双手,轻声细气地回答说。韩东皱紧了眉头,看见阿辉扭着脖子,撅起嘴吹着口哨,韩东说,前堂镇上有什么工能让你打的?你可不能跟人走了歪路!只是做服务员,端水倒茶什么的,少女辩解说,最多给人洗个脚。
阿辉猛地站起身,瞪了她一眼。自知失言的少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韩东朝地上呸地啐了一口,不能去,那可不是小姑娘该去的地方!尴尬的少女手足无措地瞧着阿辉扭过脸离去,眼圈一下子红了。韩东忘不了阿辉临走时的眼神,里面充满了轻蔑:不过是个给养猪场打工的穷鬼嘛,装什么装啊?
俺爹娘都不管俺,只要能挣钱回家就行。韩东两口子在少女的哭泣声中郁闷之极,少女说你们凭什么阻拦我呢?她的一双破凉鞋踩在河边沙砾地上,恼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韩东气得身子簌簌发抖,他还想说什么,李红抓住了他的胳膊。李红咬着牙说,算俺们多管闲事,俺们是看在老乡份上,好的,有你和你爹娘哭着来诉苦的那一天,俺们就走着瞧吧。
娘舅告诉唐胜,韩东夫妇说起最后的场景:少女追着阿辉喊,你把手机开着,我会给你发短信的,我有个小姐妹也想找你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娘舅说唐胜你没有给他买过手机吧,他的手机从何处得来,为什么瞒着爷爷奶奶?纵然有多种猜测存在,其中一个是最有可能的,唐胜眼前又出现了凤仙住的那间小屋,足浴店的小姐和“冤大头”在打麻将,输光了的客人将手表和手机都抵了赌债,阿辉无比羡慕地看着赢钱者。唐胜看见凤仙随手将一只手机扔给了他,拿去吧儿子,随时可以给这里打电话!
公司的员工都下班走了,落日残照也渐渐消失。周围的一切都朦胧地罩着一层灰颜色。沮丧如江边的晚潮,一寸一寸地涨上来,唐胜觉得整个心灵被浑浊的水流吞噬,回天无力的感觉使他连从椅子上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敢相信娘舅的猜想,不敢相信这是小家伙给足浴店当“猎头”的报酬,他努力告诉自己,这种猜疑太夸张,娘舅想得过分了。
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阿辉送到那所技校去,也许,这是阻止他走向邪路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谁也不能阻挡一个孩子去看他的母亲,唐胜对凤仙的警告犹如一阵耳边风。娘舅老婆的娘家也在后堂镇,一些传闻终于来到了他们耳中。有人说凤仙女儿的父亲回来了,不知从哪里发了一笔财,在镇上开起一家茶馆。有人说那个茶馆老板不是她女儿的父亲,而是凤仙刚认识不久的相好。舅妈回娘家时,特意去这座茶馆现场察看,看到一个头上没有几根毛的男人坐在包厢里吆五喝六。茶馆的服务员大多是小姑娘,穿着开叉一直开到大腿根的旗袍,袅袅婷婷地穿梭在男人邪淫的目光中。
舅妈想起韩东两口子遇见的那个老乡家的少女,心里觉得寒抖抖的。本来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转眼间就会变成卖弄风骚的商业女郎。舅妈去洗手间,看见两个服务员站在大镜子前描眉毛涂口红,装扮完了,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个服务员说,刚才的客人给你小费了吧?另一个服务员将食指放到唇际“嘘”一声,从一半袒露的****中挖出卷成筒状的两张钞票,纠缠我半天,才塞进这里两张“老人头”,她不屑地说,这个小气的老色鬼!
不管舅妈对这座茶馆抱有什么样的偏见,一个农妇的任何看法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服务员转过身来对她说,你是来上厕所的吗,本店厕所不对外开放!舅妈生气地说,我要了一杯安吉白茶,你们收我二十元呢。两个服务员漠然地注视着她,扑哧一声笑起来,去吧去吧,喝你的安吉白茶去吧,她们挥挥手说,坐到大堂的角落上去,别让其他客人看了以为我们在卖大碗茶。
舅妈瘪塌塌地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喝一口淡而无味的白茶,一脸忍辱负重的表情。从茶馆到足浴店不到一里路,舅妈看见一辆三轮车从那里驶过来。无论她相信或者不敢相信,三轮车上坐的女客就是凤仙。河边的废墟上有几株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作为背景在她身后摇曳着,少妇凤仙对着秋天的小镇景色露出微笑,居然很有一些风韵。舅妈看见那个秃头老板打开窗子向她招手,老板说怎么样,我从香港给你带来的这条裙子很漂亮吧?凤仙仰起头呸了一声,什么香港带来的,她说,腰衬里面藏着一个小商标呢,分明是后堂服装厂生产的!
秃头讪讪地说这是外贸产品,凤仙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一边说一边俏咚咚地走上楼来。那时候舅妈很有一点紧张,她转了个身,将脸躲在侧对大堂的幽暗处。凤仙丰盈的****身姿吸引了茶客们的目光,他们都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服务员显然有些自惭形秽,与凤仙相比她们还是青涩的小草。她们很自觉地退到了角落里去,脸上露出宫女见到王妃时的笑容。
传闻已得到基本证实。秃头不是那个婴儿的生父而是凤仙的相好。从他俩相见时的态度舅妈看出这一点:秃头痴痴地望着她,那神情明显不像老夫老妻。凤仙对于打情骂俏的熟稔令舅妈感觉吃惊,她对秃头说,你今天抽了多少支烟啊,身上像烟熏火燎过似的。她翘起兰花指掸一下秃头的花格子衬衫,秃头的手也很不老实地在她臀部摸了一把,不要脸,凤仙扭了扭身子,将涂过指甲油的手指点到他额上说,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