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没有人民币啦,程小雨叹息说。港币是带了一些的,妈咪交给他时说,到了深圳就去中国银行换成人民币好了。但是到了深圳他却不敢去银行换,到了广州还是不敢。他去柜台前打听过,要户口簿,还要有侨眷证明。他站在细雨漾漾的街道旁,绝望地打着哆嗦,衰仔,一个盯上他的黄牛过来了,如此喊他,老实交代你从哪里偷来的港币?程小雨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捡来的红袖章,我是正儿八经的红卫兵,你敢污蔑我你胆子是不是太大啦!那黄牛愣了愣,换了笑脸说,我知道啦,你是抄别人家抄来的啦对不对啦?冇关系,我给你换一点啦。
程小雨害怕露财多了不仅受人欺诈,说不定连命都会送掉,因此他只换了二十元人民币,逃命似的离开了那里。他买的车票只够到湖南株洲,他在车站旁的大排档吃了碗面,剩下的钱便只够买两根油条了。此后的风餐露宿不难想象,这个十七岁的香港小少爷能平安地挨到南星桥,实在是没娘儿子天保佑了。
睡吧,我对他说,睡醒了我带你去洗个澡,把身上的晦气都洗掉。
湘海池浴室烟雾缭绕,脱得赤条条的人们在蒸汽中走来走去。程小雨刚脱下内衣,便招来了浴室服务员的质问。这个服务员绰号叫混堂阿三,家住在延定巷隔壁的祖庙巷。你这是皮肤病还是让跳蚤咬的?皮肤病不能进浴池的你懂不懂?!程小雨面红耳赤愣住在那里。我走过去拍拍混堂阿三的肩膀,我说,不是跳蚤而是蚊子咬的,他是从我老家来的表兄弟,我老家在乡下,蚊子比苍蝇还大,我换了上海话说,阿三侬晓得伐?!
你老家在乡下,哪个乡下?混堂阿三眼乌珠骨碌碌转一圈,狐疑地看着我皱起了眉头,天气都那么冷了,哪里还有比苍蝇大的蚊子啊?
二
程小雨又看到了在原野上奔驰的运货列车,长长的火车缓慢地沿着铁轨在丘陵地带爬动。眼前一切如一幅老树枯藤昏鸦的古画。泥泞的道路,惨淡的乌云,还有茅屋、草垛和牛车。远处天空笼罩着一片烟雾的灰黄色,那是开矿的粉尘。矿山周围矗立着几座高高的哨楼,持枪的士兵警惕地居高临下瞭望犯人们一举一动。这就是美丽的杭嘉湖平原吗?程小雨眼睛里充满疑问。他原先以为这里的微风既温暖又柔和,吹拂着村姑、繁花盛放的草地和无数牛羊。我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他,好像看我大姐。听说当年在香港,别人至多想回大陆,我大姐却做梦都想去苏联。梦里的她总是开着康拜因在集体农庄辽阔的土地上割麦子。一直到了报纸和广播电台猛批赫鲁晓夫时,她梦里的麦子才算是割完了。
走到劳改场那扇铁门前,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扑面而来,使我俩不由自主的微微哆嗦。一名早早穿上臃肿棉袄的士兵将手一伸,喝令我们站住,我们乖乖地在一米线外站住。士兵操着一口湖北还是湖南话问,搞么子的?我回答探望我大哥。士兵朝我俩上下打量一番,向地上吐了口吐沫说,探望犯人要有介绍信。我刚把手放进口袋,程小雨已经自作聪明地开了口。既然已经服完刑了,怎么还能说是犯人呢?士兵的脑袋向上仰了,翻起了白眼。服完了刑还留在这里的叫作留场犯。士兵说,他又向地上吐了口吐沫,这才放下脸来平视我俩,要是还在服刑期内的话,光有介绍信也冇得用,必须等到探视日才能进去。
我掏出居民区开的介绍信递过去,顺便敬上一支烟,我们不抽犯人家属的烟,士兵很严肃地告诉我。程小雨的嘴唇又动了动,我赶紧挡住他。我怕他再说出什么犯忌的话,那我们就不是犯人家属而是犯人了。班长,我孙子似的说,现在我俩可以进去了吧。
你大哥在场部医院住院,看完介绍信的湖北还是湖南佬说,前两天他被翻倒的矿车压伤了。
他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也许跟我叫他班长有关,也许动了恻隐之心。我张大了嘴,两条腿颤抖着,就是迈不出去。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个肩膀,那是程小雨的手。他把我摇一摇,我转过头去,依然张大着嘴。湘九,程小雨惊恐地喊我,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他带着哭音再次喊我,湘九,他说,你别吓我,我可再也经不起吓啦!
我摇摇头,转过脸去盯着那士兵,我不是近视眼,也从来没带过眼镜,但我眼前模模糊糊的,好像戴着镜片,还站在澡堂里。
冇得太大问题呀,士兵无奈地耸了耸肩,做了个安慰我的手势,听说你老兄被压伤了一条腿,早已上了石膏啦。
从走廊开始,一排平房从里到外弥漫着一股来苏水、****和汗水的气味,病房里全部没有窗帘,从窗前可以望见的几位病人的气色都很难看,萎黄、苍白,脸上带有一条条深刻细碎的纹路,看上去大部分像回光返照似的。我向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打听外科病房,那人将嘴歪了歪说那边。我奔过去,看见一个脑袋上缠满绷带的人坐在床上,感觉中他的名字应该叫穆罕默德。刚想去隔壁病房寻找,穆罕默德开了口。小弟,他说,你怎么来了,是政府通知你们的吗?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嘴里的政府二字含义很广,一切吃公家饭的都能让他们立正喊报告。政府现在太忙了,我说,白天忙着批斗别人晚上忙着被人批斗,没精力来通知我们。我侧转身,露出跟在身后的程小雨。我看见大哥露出骇然的眼神,他身下的病床也发出了激动的嘎吱声响,大、大明,你从哪、哪里来的,他语无伦次地说,不是从香港来的吧?肯定不是的对不对?他要从床上下来,牵动了那条裹着石膏的腿,一个趔趄,我赶紧扶住他。程小雨哽咽着说,大哥我不是大明,我是大明的弟弟小雨,说着他紧张地瞧瞧四周,拉住我的手说,你跟我说过我不是从香港来的啦。
走廊上响起管教的脚步声了,是那个将嘴向我歪歪的白大褂叫来的。我说程小雨你给我闭嘴,你就是我们从老家来的表弟。一位蓄络腮胡的管教大踏步走了进来。你家属来啦,他对我大哥嚷嚷说,好,我批准他们在这里陪你三天!大哥感动地抹着眼睛说谢谢您谢谢政府,我向程小雨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们终于知道了大哥受伤的过程。那天他推着载满矿石的矿车从矿山的顶端往下走,这种矿车没有其他动力也没有机械刹车,遇到必须刹车时只能用一根棍子塞进车轮去阻挡。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和危险,上面有一辆失控的矿车突然飞也似的滑下来,如果让它撞到的话将会如多米诺骨牌,把下面所有的矿车和人员统统带入灾难。已经被改造得像只绵羊的我大哥在那一瞬间突然恢复了将门出身纨绔子弟的本色,他跳下车,不是顾自己逃生而是把手中的木棍啪地插入车轮,同时将一只脚死死地顶住了车身。事后勘查现场,发现他的另一只脚,居然将泥石混杂的山地踩出了一个足有二十公分的深坑。
上面滑下的矿车翻倒了,它的撞击力有多少分量没人计算过,当惊慌失措的人们向四下里逃开去时,只有我大哥仍在死扛着他刹住的这辆矿车。那时他的一条腿骨已被压断,抵住矿车的是他的背脊、他的脑袋和他的整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当他确信下面的人已经全部逃离时,他才向旁边一滚,滚到了另一条铁轨上去。两辆矿车都不再往下滑了,像两头被击败的怪兽歪倒在山坡上。
如果我大哥不是留场犯而是革命群众,他会变成蔡永祥刘英俊,一顶顶闪耀光环的英雄帽子会套到他的脑门上。可惜他是个留场犯,因此他只能坐在这吱嘎作响的病床上做他的“穆罕默德”。蓄络腮胡的管教似乎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毕竟如果不是他挺身而出,一大批相关的责任人都将被作检讨、批斗乃至锒铛入狱。络腮胡诚恳地说,本来想给你上报减刑的,但是你的刑期早已服完了,要是这事情发生在你的服刑期内就好了,现在却来不及啦。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我大哥。他靠在床头上,艰难地低下缠满绷带的脑袋,向他的管教鞠了一躬。感谢政府,他的态度更加诚恳,要不先给我加一年刑,然后再宣布减一年刑?他积极地建议说,那样的话,不但可以减轻你们心里的负担,还能教育大多数呢。
络腮胡的眼睛亮了亮,没回答我大哥,点燃了一支烟,开始认真思考起这建议的可行性。我跟程小雨目瞪口呆。疯了,我想,这里不是劳改场了,而是变成了疯人院。程小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双手冰凉,在这排简陋的用竹子泥巴垒砌的平房里,他穿着他妈咪织的毛线衣依然冷得浑身打哆嗦。络腮胡管教抽的是自己卷的叶子烟,熏得我俩直流眼泪,我俩因此而走了出去。
天色阴霾,我们站在被带电的铁丝网圈起来的屋舍与院落中,任凭寒风吹拂。我俩既像小孩子一样孤独凄凉,又像老头儿似的蹒跚无助。远处有一队收工的囚徒被看守押着走来,看守喊唱歌,他们就齐声唱起了语录歌,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这参差不齐的歌声既粗野,又忧伤,满眼迷茫,惹人落泪,还伴随着部分囚徒脚上铁镣的叮当响声。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话似乎都变成多余的了。
程大明被关进赤柱监狱后,程小雨跟着他妈咪去探过监。他记得,在一名女警员的带领下,他们穿过两道铁门和整洁的过道,来到探视室。监狱的窗外是香港最美的两个海湾:深水湾和浅水湾。妈咪抹着泪跟程大明说话的当儿,程小雨怔怔地瞧着窗外出神。在热风的轻轻吹动之下,维多利亚海在抖动,太阳的金光耀眼地反映在海面的波纹上面。几只海鸟呱呱叫着,扑腾着白色的翅膀飞上蓝色的天空。那时候程小雨觉得监狱与外面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自由罢了,他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使得他的大哥大皱眉头。
让他离开这里。程大明对他妈咪说。必须尽快离开。
当时程小雨还不明白他的话,他以为程大明是让他离开赤柱监狱,没想到他是在敦促他赶快逃离香港。程小雨觉得自己没犯啥大罪,不过是个喊喊口号游游行搬搬路障的小角色而已,但是程大明提醒他妈咪,随着哥哥的被捕,人们势必会注意到这个弟弟。彼时,英国驻北京代办处早已被红卫兵放火烧毁,港英当局则派士兵乘航空母舰上的直升机从天台降落,上下夹攻“****”分子在香港北角的据点、位于英皇道与糖水道交界的华丰国货所在的侨冠大厦,同时封闭了多间“****”学校和报社。走吧,程大明脸色严峻地告诫他小弟,赶紧离开这里。
程小雨想不到关押他大哥的地方与关押我大哥的地方有这么大的区别。他站在冷风冷雨中瑟瑟发抖。后来他有了强烈的尿意走到一个露天茅坑去撒尿,但是他站在那里晃了半天脑袋却尿不出来。这就是程大明他们打算抛头颅洒热血去追求的公平正义世界?程小雨痛苦地寻思着,终于撒出的尿溅湿了他的裤腿和脚上的运动鞋。他觉得害怕,他不敢往下想了。再这样想下去会坠入一个思想的深渊。程小雨觉得这简直是自己该选择坐赤柱监狱、还是坐这座监狱的要害性问题,他委实难以抉择。
看来你也疯了,我叹息一声对他说,莫非你也成了被迫害狂,非得选一个监狱进去不可?
你的意思是说,他咽了口口水,喉结蠕动着,好一会儿才重新说出话来:我完全可以选择哪个监狱也坚决不去的?
我掏出那支被门岗拒绝的纸烟,将它折成两段,拿来分给他一半。当然。我喷出一口烟,吭坑的咳嗽着说,我、我们只是石头缝里的一株小草而已,管它东西南北风呢,我们首先得活下去,这才是真理。
我大哥听完程大明的情况后说了一句话,他说,没想到程家大少爷在香港也闹起了社会主义。他出了一会儿神,又说出第二句话:不过现在看来他和我也是殊途同归嘛。我和程小雨面面相觑,觉得他脑子好像没啥大问题呀,难道他对络腮胡管教的态度及建议都是在装孙子?
这个劳改医院大概很少收留住院病人,一长排平房只有前面几个房间有点人气。我大哥住的病房有四张床,他说原来还有位被镣铐磨伤四肢而得了败血症的囚徒住在这里,昨天被送到火葬场去了。络腮胡管教批准我和程小雨留在这里陪他三天,我说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不然我俩宁可住到囚室去。程小雨脸色青晃晃地跑到了门外去,湘九,他哀求我说,我们住到附近镇上的旅馆去吧,说着便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好说歹说,我俩总算说动了值班室一位医生,在走廊尽头找到一间只有两张床的空房间,这是管教员生病才能享受的待遇,我为此送给那医生两盒大红鹰香烟。程小雨说医生是白衣天使,怎么也会接受你的贿赂?又说这贿赂也未免太小儿科了,两盒大红鹰只值两角六分钱。我踢他一脚,再次命令他给我闭嘴。这医生也是留场犯你明白吗,我循循教导他说,两盒大红鹰对他也不算小数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