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蹲守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一夜没合眼,俞秉生和他的两位同事脸色苍白,冻得嘴唇发紫,偶尔抬起头,望望车站上空淡淡的晨曦。一列火车进站了,车窗内灯火通明,广播员柔和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车轮滚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车站附近有个买快餐的小吃店,门前支着蓝色的遮雨棚,有个身穿风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遮雨棚下,竖起风衣领子,朝周围看一眼,正是这一瞥,令人感觉不正常。俞秉生说,小英子,他认识我们,只有你,或许他从未见过。我说,他肯定不会认识我,放心吧,我跟小英子一起过去。
我穿着当兵前的旧夹克,挎着一只人造革挎包,卷起衣袖露出镀金的梅花表,整个形象就是一个供销员。那确实是我从事过的职业,跟小英子扮演的村姑很搭配。我们走进小吃店时,看见那家伙已经买了一份热狗,一大碗肉丝面,坐在角落里开始进餐。他咬着热狗,脸上露出牙龈被烫得疼痛难忍的表情。我让小英子去柜台前,也买两碗肉丝面来。我坐到这男人对面,瞧着他张大的咬着热狗的嘴,看见黄牙齿后面深邃的黑黝黝的喉咙,看着那热狗一点点地消失在这喉咙里。雾气从屋外弥漫进来,我笑着说,慢慢吃,别噎着。
他愣了愣,瞪起眼睛打量我。他的个子比我高,比我壮实,我估计自己打不过他。小英子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过来了,这时我已经看清楚他的手腕,那上面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那是狼牙拷还不曾消失的痕迹。我接过小英子递给我的一碗热汤面,一转身,猛地罩在他脸上。
这个老便衣警察,绝对是个经验丰富的好对手。虽然被我打了个猝不及防,却迟疑了不到两秒钟,一脚踢中我的胸膛,夺门而出。幸亏小英子手上还有一碗面,她砸过去,砸在他的肩膀上。俞秉生和他的同事已经悄悄地堵在了门口,被小英子再次砸中的逃犯只是摇晃了一下,但这已经够了,俞秉生他们扑上去,乱糟糟地将他压倒在了遮雨棚下。几张叠在一起的白色塑料椅子哗啦啦地倒下来,压到了他们身上,我忍着胸部的剧痛冲过去,跟俞秉生和他的同事说,让开,老子要狠狠揍他一顿!
他们将这家伙反铐在地上了,一个个喘着大气,柜台后的小吃店老板娘惊叫着跑出来,捂住脸,不敢朝我看。我的样子想必很难看,青面獠牙似的,我抬起脚来猛踢他的屁股,一脚下去,满头面条汤卤的这家伙沉闷地哼一声,艰难地转过脸来,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再次抬起脚时,却被俞秉生拦住了,他居然抱住了我的腰,气呼呼地说,你干什么?他犯了法,自有法律制裁!你以为你还在边境打仗吗,就是还在那里,也不准虐待俘虏!我他娘的傻了眼。俞秉生,我甩开他的手,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我愤怒地说,拉起一把塑料椅坐下。我点燃一支烟,愤愤地喷出去。小英子捅捅我,别生气,她央求我说,秉生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的书呆子嘛。
俞秉生向小吃店老板娘要了一盆水,他的一位同事拿起一块毛巾不像毛巾、抹布不像抹布的脏兮兮的棉织物,给那家伙粗枝大叶地抹了把脸。这时候才有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天已经大亮了,一辆依维柯警车呜呜地开过来,人们纷纷向后退开去。这时,我已经成了一名多余者。我捂住胸,很无奈地穿过了广场,向离火车站最近的第三医院走去。我得去照个X光,看看是否断了一根肋骨。
幸亏十三根肋骨还好好的连接在那里,监狱长和政治处主任来看我时,我的情绪也平静了许多。给我单位写表扬信?那不是扯淡嘛。当然,我没把这话说出来,我心想,那还不如给我发点奖金呢。我说那是我应该做的,我只是为了保护小英子罢了。俞秉生从国外学来的那一套,你们适应得了吗,我不无怀疑地问他们,你们是不是常常感到有点头疼?监狱长和主任面面相觑,多少有点尴尬地笑起来。慢慢地融合嘛,主任说,监狱管理局已经批下来了,俞秉生被提拔为教育改造科科长了。
黄排长和阿珍,还有秉生他娘,都没有去过子女工作的地方,他们说去那里干啥?平白地惹一身晦气。我不怕惹这身晦气。于是,那天下午,我就跟着这两位领导去参观监狱了。
我记得那是傍晚时分,整个农场周围都是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怡人的泥土与花蕾散放出的馨香,一条河流通向外面,河下布着铁丝网。我走过一座小桥,桥墩上悬挂着绿色的藤蔓和藻类。平坦的草场,田野,麦浪翻滚,远处有一队犯人正收工回来。如果他们不是穿着一色的囚衣,如果没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路边,我觉得这还真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呢,城里的空气和环境可比这里差多了。
我特意去看了看被我用一碗热汤面罩倒的那个老警察。
监狱总归是监狱,走进白天也点着灯的长长的甬道,便有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扑面而来。窗子开在高高的让人举起手也够不到的地方,放眼望去,虽然被子像军营似的叠得整整齐齐,地面清清爽爽,但是那种气味却很难闻。一种集中了雄性动物的气味。一种浓重的汗酸味和臭脚丫子的气味。一种腐烂的气味。我屏气凝神,抱住了双臂。寒意侵袭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终于走到了楼道尽头的一间囚室前,我看见了那个老家伙。他呆呆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目光空灵而涣散,好像精神已经出了点问题似的。即使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即使我们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依然毫无感觉似的,只是直直地瞧着那扇用粗粗的铁棍焊接起来的门,像头石雕的大猩猩一样,无声无息。
我听见俞秉生那轻轻的叹息,他盯着他,盯了好长时间,他的神情让我觉得郁闷,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是一种教堂神父的神情,好像全世界站在他面前的人都是罪人,他自己也是。
这样过了好久,俞秉生开始担心这家伙呆滞的眼神了,他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突然喊他一声。这家伙倏地抖了抖,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朝换了军装的我看一眼,鼻翼扇动起来,他的因咬紧而发肿的嘴唇几乎不会动了,他开始艰难地喘气。原来你是当兵的,他瓮声瓮气说,难怪我栽倒在你的手下了。他的话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出来,而是从丑陋的肿胀的肚皮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升,终于从嘴里蹦了出来。俞秉生讶然地瞧着他,松了一口气,他说,好,能说这话就好。
我瞧着老家伙的眼睛,我抬起手,指指俞秉生的腿,欲言又止,这家伙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低下头去,避开我的眼神,不再理睬我了,显然,他不愿意回想那一段对他来说同样是噩梦般的往事。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在他踩断俞秉生的小腿以前,他是****工具,一名耀武扬威的警察,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他变成了****的对象,所有的光明前途就因为这一踩变成了一片黑暗。
俞秉生推推我,让我闭嘴,虽然我什么也没说。好了,他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拉着我离开监室,他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接受惩罚的是其他罪行,你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
我很不满,我觉得俞秉生更应该去教堂,当一名忏悔牧师。我被他拖拽着,一步一步离开牢房,那是一个靠着电灯才有光明的地方,那里很沉闷很压抑,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走到门口了,我才恢复了我的呼吸,才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我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体温一点一点重新回到我的身上,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好像从一座冰库里走了出来。
俞秉生拉着我来到了室外的一个小山坡上,眼前豁然开朗,山脉那柔和的蔚蓝的剪影在远处显现,在麦穗成熟时节的一抹斜阳中,一个人影由远而近。那是小英子,她正向我们走来。一朵即将消失的白云在她头上飘着,好像一座浮动的拱桥,从我们的童年一直延伸过来,慢慢地变成了历史。这是来自黑夜,来自一颗又一颗陨落的星星,来自曾经沸腾和冷凝的血液的历史。所有的这些往事,仿佛都集合起来在迎面走来的小英子脸上闪闪发光。周围的景色也受到她的感染而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开阔和豁达起来。脱下军装换了警服的她,带着一种从容的神情,苦尽甘来地跑向我们,风吹起那一头短发,将天边的晚霞留在了她的身后。
我记得,我看看他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牢头禁子,我想起秉贤姐对他们的称呼,我说,风景这边独好,你俩啊,就在这里做一辈子牢头禁子算了。
(2012年夏天写于杭州城河边)
首发于2013年第10期《北京文学·精彩阅读》,《中篇小说选刊》2013年第10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