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根香的老婆芙蓉厉害,锦绣是不会急着再嫁的。锦绣是八月离婚的,在家才待了不过五个多月,根香就结婚了。弟媳是外人,比不得自己的爹娘兄弟,进进出出的,总把锦绣当根刺。先是巴结锦绣,她从多嘴多舌的根香那里知道了锦绣有三万块钱——其实只剩下两万了,借了五千给绫罗盖房子;又借了五千给娘办根香的婚事,她就开始算计那钱了,没事老姐姐姐姐地叫。姐姐,你尝尝这个。姐姐,你把那两件衣服拿过来,我给你一起洗了吧。锦绣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殷勤,虽说是弟媳,其实还是个陌生人,突然就这样没铺垫地好了起来,让人不自在,让人难为情。莫说是和初来乍到的芙蓉,即便是和朝夕相处了一二十年的绫罗,也不是这样好法的。清淡经长久,细水慢慢流。锦绣是个稳重人,喜欢不远不近的关系。芙蓉的嘴像涂了蜜,每次她一开口,锦绣都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有毛毛虫在爬。而且,芙蓉的好,是只对了锦绣一个人的,对其他人,态度却是有些目中无人的,这让锦绣生疑,也让锦绣起了戒备之心。果然,这样好了不到两个月,根香有一天晚上就期期艾艾地向锦绣开口了,要借钱,五千块,说芙蓉想买个大冰柜,好卖冰棒,卖冰啤酒。锦绣觉得奇怪,问,芙蓉那儿不是还有一万多我们家里给的彩礼钱吗?根香说,哪还有哇?早借给她哥哥做生意了。锦绣不高兴了,把脸一沉,说,哦,自己的钱借给别人做生意,又来向我借钱做生意,哪有这样做事的?再说,我的钱哪好动呢?都是存了五年定期的。芙蓉的脸第二天就不好看了,鸡走到身边也要踢一脚,猪走到身边也要踢一脚,骂道,这些瘟神,到处窜什么?养你们是要赚钱的,不赚钱只吃闲食不成?锦绣的娘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的猪和鸡怎么得罪这个女人了,锦绣却明白她在指桑骂槐,但她只在边上听着,不接嘴——她不是怕芙蓉,她锦绣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呢?只是觉得离了婚没奈何住娘家,再和弟媳打起来,没意思。
锦绣这种忍让的态度让芙蓉愈加地嚣张。原来锦绣中午的饭都是根香送的,从村口到村尾锦绣家,也有大半里路,走起来费工夫不说,还耽误生意;锦绣家的中饭又不定时,有时早,有时晚,锦绣也不好掐时间回来。再说,根香骑自行车送一下也方便,来回几分钟的事。但芙蓉不让了,芙蓉说,又不是叫花子,天天在路边吃饭干什么。回来吃呗,还能吃上热的,还能喝上汤。根香看看娘,又看看老婆,不敢送了,锦绣娘只好自己送饭。但锦绣如何忍心呢?再过两年,娘就六十了,又要和爹去地里,又要侍候一家人和畜生的吃喝,再让她每天给自己送饭,怎么行呢?锦绣就只好每天中午回来。回来锦绣其实也吃不上好的,回来晚了,桌上自然只剩下些汤汤水水,——娘第一天倒是给锦绣单留了一些菜的,可芙蓉硬是把它从橱子里又端了出来,说,咦,这里还藏了一碗好菜呢,娘便不作声了;锦绣回来即便不晚,也没有用——芙蓉在饭桌上,是极没有吃相的,一双筷子就只拣了那好菜挟。有肉挟肉,有鱼挟鱼,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所顾忌。锦绣知道她是摆出那个少奶奶的架势给自己看,但她闭了眼,任她去。锦绣现在不但不理芙蓉了,就是根香,她也懒得看一眼——看他干什么?这个窝囊废,书都读到背上去了,读到床上去了,只晓得怕老婆。可理不理的这也不由她,她不理他们,他们却还是要找她的,找她要钱。只不过他们现在学滑头了,化整为零地来要,今天进烟进酒缺一百,找她借,明天进油盐酱醋缺二百,找她借。虽说是借,其实哪有还的时候?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锦绣想,这个家看来真是住不下去了。
三冬家就是这个时候来提亲的。之前其实也有两个,一个是下坡村一家卖豆腐的。那人老婆在卖豆腐时和人跑了,丢下一双儿女。家里经济是殷实的,人也长得魁梧,年龄呢,也相当。那男人到李村来看过锦绣之后,十分满意。差媒人天天往锦绣家跑,腿都跑细了,可锦绣硬是不答应,也不为别的,只是嫌他有两个孩子;另一个是隔壁桃村的老光棍,四十岁了,是桃村小学的看门人,那人倒是无牵无挂的,只身一人,可锦绣更嫌他。不仅嫌他岁数大,还嫌他看人时那色迷迷的眼光,那样的男人,别说嫁,连想一想都是恶心的——刚离婚时的锦绣,心气还是高的。不知道结二茬婚,就如进十月的果园,不由自己挑的。那些溜光水滑的果子早被人摘了,剩下的都是些长了虫眼的歪瓜裂枣。但三冬来的时候却正合适。当媒人说出是本村的三冬时,锦绣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他虽说也是离过婚的,虽说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可他才二十四岁,比她要小五六岁,看上去还是一个青皮后生。她和他怎么配呢?她做他的姐姐差不多。但媒人说,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呢,三冬家不嫌弃,大几岁的才稳重,三冬娘就想要一个稳重些的儿媳。这倒是老实话,三冬的前妻就是因为年轻,不懂事,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才落得婆家不容的。那个女的叫小青,锦绣是知道的,长得好看,嘴也伶俐,说起话来,十指拨算盘珠子一样,哗啦哗啦的,让人接不上嘴。结婚才一年,又生了儿子阿宝,一家人自然都是疼她的。她就有些骄傲了,有些翘尾巴了,有些不知好歹和天高地厚了。先是好吃懒做,家里的花生也好,冻米糖也好,只要是能吃的,都搁不住,全家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是长了嘴的,这且罢了,更过分的,是她还偷阿宝的奶粉吃——乡下人家,有几家舍得给小人吃奶粉呢,断奶后不过吃些米糊吃些稀饭对付着长大。可三冬家条件不是好些吗?一个孙子也看得重,所以就给买奶粉了。只是奶粉很不经吃,一包奶粉,十几块钱,几天就完了,三冬娘心疼,也觉得奇怪,一个才一岁来的孩子,怎么那么能吃呢?而且奶粉吃了那么多,孙子怎么也不见胖?三冬娘多留了个心,一留心才发现,奶粉原来都是被儿媳偷吃了,难怪孙子的脸还是一条扁豆而她的脸成了满月样。这还得了,气极了的三冬娘不管不顾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劈头盖脸地说了儿媳一顿。这惹恼了小青,但这事儿她理短,说不上话。可梁子却是结下了,之后就总寻衅生事。一家人在一起过要找个由头生事还不容易吗?扫帚倒了是个事,菜咸了淡了也是个事,没个完。三冬娘本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无奈小青的嘴实在太厉害了,因此每每落了下风。三冬爹看不过去,就站出来护老婆,这不护还好,一护却护出事来了。小青丢下婆婆不骂,转身开始骂公公了。你这个老孱头,老畜生,每次偷看我胸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偷看我大腿以为我不知道吗?只要我衣服一撩开,你的眼珠子就不动了。当我不晓得?其实我一清二楚,不过让你看几眼,反正你看得见,够不着,馋死你这个老东西!天哪!这话能说吗?这话一说出口,一家人还怎么做一家人哪?三冬爹的眼睛从此没处搁了,三冬爹的脸从此也没处搁了,莫说三冬爹,就是三冬娘,别人看她的眼神打那以后也是不对头的,有些暧昧,又有些幸灾乐祸,总之让人不清爽。这样的媳妇只能休了,三冬娘下了决心,三冬爹也下了决心,三冬本来有些舍不得——正是身强体壮的年龄,哪能舍下花朵一样的老婆?但他是个懦弱的人,一向由父母安排惯了的。小青也逞强,又还年轻,当下不晓得留恋孩子,两人的婚说离就离了。他们家的事全村人都是知道的,锦绣娘怎么也没想到他家会相中了锦绣——三冬是独子,年轻,人又老实本分,家里的经济也好,两父子除了田地种得好,还在城里棉纺厂扛棉包挣现钱。房屋又宽敞,东西两大间,有前院有后院,前院种了月季花栀子花,后院种了桃树李树。这样的人家要再找个条件相当的人做儿媳,按说不难,怎么会相中锦绣呢?看来他们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锦绣娘的心思活动了。但锦绣还是有些忐忑,不是她没看上三冬,而是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有些好笑,她和三冬,除了都是二婚的之外,除了一个是母的一个是公的之外,再没一样是相配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做夫妻呢?还有小青和三冬的那个儿子,也是果子上的一个虫眼。但锦绣顾不得了,锦绣现在真是很想嫁人——芙蓉那张脸,她是一天都不想看了,后厢房那间又昏暗又逼仄的房,她是一天也不想住了。管他呢,反正是要再嫁的,不如就嫁三冬!世上的事,谁说得清?说不定没一样相配的人,却正好样样相配,就像红配绿,就像青配白,本不相干的颜色,最后却成了绝配。
三冬和姚明生是不同的。尽管两个男人对锦绣都有些冷淡,但姚明生的冷淡,是居高临下的冷淡,是漫不经心的,不把锦绣放在眼里的冷淡;而三冬呢,却是有些拘谨的,客气的,有些敬而远之的。他眼里倒是有锦绣的,只是这种有还不如姚明生的没有,因为他总是要有意绕开锦绣的。锦绣又不是飞蛾一样的女人,又不是青藤一样的女人,何况年龄还大他一截,哪还有觍着脸去就他的意思?因能愈加地端庄自重。他离她一尺远,她就离他二尺远,他离她一丈远,她就离他二丈远。
可再远也还是一张床上的夫妻。再婚后不到半年,锦绣就怀了孕。锦绣的孕相不好,只要闻到一丝荤腥,就翻肠倒肚地吐,一天到晚只是靠吃些桃李梅子喝些稀饭度日,几个月下来,人黄成了九月的菜叶——而且还是长了虫眼的菜叶,因为脸上又布满了褐色的蝴蝶斑,一块一块的,人就愈发地显得老相。和三冬走在一起,就很有些老妻少夫的意思。芙蓉远远地看了,撇着嘴对根香说,你这个姐姐,真有福气,老牛吃嫩草耶。锦绣娘听见了,不吱声,只装作没听见。不然又怎样呢?对芙蓉这样的女人,她这个做婆婆的真是没奈何的,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用你,就不计前嫌,低声下气;可一转身,就变了脸。你硬也硬不过她,你软也软不过她。和这样的人吵,落什么好?那些难听的话,她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不气死你不算。再说,这件事,就连锦绣娘自己,毕竟也有几分心虚,看人家三冬那样子,还像刚从地里拨出的青萝卜,连着叶,带着泥,而女儿锦绣呢,则像是晒了几个日头丢了水分的萝卜干,皮色又黄,又干巴。锦绣娘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锦绣赶紧生个儿子,女人生了儿子,才算安营扎寨,才算平了天下。
可世上的事情多是不如人意的。第二年五月栀子花香满院落和屋子的时候,锦绣却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是端阳节那天生的,所以就取名端阳。端阳长相随了锦绣,细长脸,单眼皮,性子呢,也随了锦绣,安静,不爱哭闹。锦绣娘有些讪讪地——在乡下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女儿一到婆家头胎就生个儿子,娘家人脸上也沾光的,要婆家去喝酒走路就咚咚的,也可以说几句骄傲的话;要是生个妹头呢,娘家人就成了挨墙脚走的猫,有些灰溜溜的。但三冬家其实是无所谓的,他们家反正已有了个孙子,再添个孙女,也好。可那是他们的意思,对锦绣来说,这怎么能一样呢?小青的儿子是小青的儿子,和锦绣如何都是不相关的。她锦绣怎么能借了别人的屁股来做自己的脸面呢?
锦绣做不出那样的事。锦绣打小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的东西再好,那是别人的,锦绣正眼也不瞧它一眼;自己的东西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也得百般珍惜。一块破手绢,她用香皂洗了,方方正正地折好,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最后呢,破手绢比绫罗那皱巴巴的新手绢看上去还体面。态度是决定身份的,锦绣知道。所以锦绣带端阳,那是十二分的仔细。决不让她饿着了,也不让她凉着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要扑爽身粉,要洒花露水,金枝玉叶般的。有时三冬娘刚喂完猪食,又要过来抱端阳,锦绣就不让;阿宝偶尔也会走到摇箩边,想用他的脏手摸摸端阳妹妹,锦绣也赶紧把他弄走,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一样。三冬娘看见了,便有些不高兴,她是邋遢惯了的,觉得锦绣这个样子简直是拿腔作势,再说,阿宝是他家的香火,是他家的根基,这是在百姓家,若生在皇家,阿宝就是太子,哪能容锦绣这等轻慢呢?真要论起来,妹头端阳算什么?可她锦绣偏要拿粒鱼眼睛当珍珠,拿只野鸡当凤凰,她这个做婆婆哪能由她?于是她不客气地说,妹头家贱,好养活的,马虎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