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再次接上了头的男女现在是真疯了。他们差不多每隔一天就要偷一次情的。不,说偷情其实不确切,应该说偷欢的。两个人现在还有什么情呢?一见面,总是做得多说的少,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能说山盟海誓,也不能说柴米油盐,不能说过去,也不能说未来。他们现在是以做代说的,姚明生恨,所以他的动作就分外地狠,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放马过去,不收缰的;沈美琴内疚,所以就自轻自贱,有时干脆就把自己当作母狗了,叫她趴就趴,叫她立就立,有时自己还主动摇头摆尾地弄些新花样。他们现在真是彻底自由了,成了天上飞的鸟,成了河里游的鱼,两人都放开了手脚,每次都是大干一场的样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水泊梁山,落草为寇。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过一天算一天的,不用为天长地久的日子作打算。这样一来,他们反倒吃了上顿念下顿,没个完。他们平时总是在晚上八点钟左右的时候约会的,那时姚明生和朋友的牌局还没开始,而沈美琴的那个上海老公还在他店里张罗,没空顾上她,她偷偷地溜出来个把小时,一点问题也没有。姚明生有房东家的钥匙,每次他先去,坐在黑暗中等她,他们是不能开灯的,房子还在装修阶段,夜里应该是没有人的,灯一亮,别说房东会起疑心,就是自己的同事万一瞅见了也要上来看看怎么回事的。所以,沈美琴也只能摸着黑前来。有时为了省事,她里面就只穿件睡衣,再在外面罩件风衣就来了。南方三月天,其实还是寒气重的,沈美琴就那样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睡衣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姚明生本来可以给她铺几张报纸的,可他不铺,他现在就是要糟蹋她,作践她。那天要来榆树巷家里做也是姚明生的主意,沈美琴开始时是不肯的,那样做太危险,院子里人多嘴杂,一不留神,说不定就传到了老公的耳里,那可不是什么好戏的。那个上海佬,别看他平日里笑嘻嘻的,真发起脾气来,沈美琴也是有几分怕的。和姚明生在一起是快活,可她要的快活是锦上添花的快活,而不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快活,她不想因为这有今天没明天的快活而丢了她现在锦衣玉食披金戴银的好日子。但姚明生现在却是和她唱反调的,她愈不想,他就愈想,谁叫她是个背叛者呢?背叛者的下场都是这样的。所以姚明生把脸一寒,说,谁会发现呢?我老娘去了姚明珍那儿,李锦绣在街口补鞋,院子里那些人,大中午的,不都还在睡午觉吗?谁有工夫来管你的闲事,吃饱了撑的。沈美琴一下子动心了,她本来就是个容易动摇的女人,加之又急着想讨姚明生的欢心,也就答应了。还有,沈美琴心里其实也是想的,要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和人家老公做那种事情,这事还没做,光是想想,就是刺激的。那种事情,表面看来是生理的事情,其实呢,还是意念作祟的。要说那个上海佬,这方面也是不差的,虽说天天在店里忙前忙后,可也总要忙里偷闲,一星期和沈美琴做上一两次的——他也是生意人,费不少钱娶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哪能不用呢?不用,那可不就亏了?但沈美琴却不乐意,开始时还有个新鲜,后来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原是偷偷摸摸做惯了的,一下子光明正大地合情合理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做,倒不习惯了,倒打不起精神了。沈美琴也觉着自己是被养坏了胚了,就像父母家门口的那株桃树,一开始枝丫就是斜着长的,开始时大家没留意,等时间一长,再也正不过来了。所以姚明生的建议虽然不厚道,可其实呢,也正挠到了沈美琴的痒处,于是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一次。去时心里还存着侥幸,觉得不会有人发现的,她和姚明生也不是第一回了,虽然每一次都心惊胆战,可哪一回不是安然无恙?但常走夜路真遇到了鬼,没想到,李锦绣那天竟然回来了!在院门口撞上李锦绣的那一刻,她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多悬呀!要不是几分钟前她接了个要紧的电话,她一定还一丝不挂地躺在人家的床上,那将会怎样呢?沈美琴不知道。看李锦绣那样子,似乎不是个善茬子。好在她运气好,已经到了院门口,也好在李锦绣不认得她,她才得以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李锦绣开始捉奸了。她是干净人,容不得这等龌龊的事,再说,这事儿也不公平,她这边辛辛苦苦地吃着斋,守着寡,他那边呢,却早就破了戒,七荤八素,大鱼大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本来锦绣要的是鱼死网破偃旗息鼓,可现在,她的网倒是破了,可那条鱼却还欢蹦乱跳的,又游到了别的水里;她这面鼓倒是消停了,可他的旗却不倒,依然在那儿迎风飒飒。闹了半天,姚明生既没饿着,也没干着,一直忍饥挨饿的原来只有锦绣自个儿。如果这样,锦绣的守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恼羞成怒的锦绣恨不得立时立刻把这对狗男女捉了。可捉奸这事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其实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首先她不认得那个女人,尽管她凭着女人的本能猜想就是沈美琴——女人在这方面都是天赋异秉的,城里的女人也罢,乡下的女人也罢,有文化的也罢,没文化的也罢,一到这个时候,没了区别,统统成了手握扫帚的巫婆,扫帚是下了咒语的,就像指南针一样,总有着自己固定的方向。但猜总归是猜,没什么用的,能凭这个闹上沈美琴的门?能凭这个让姚明生低头服罪?不能呀,关键还得有证据。所以,锦绣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心思和沈美琴见一面,看看她是不是那天锦绣在院门口相撞的那个女人。可没等李锦绣费心思呢,机会就来了。不过就是第三天,院子里的陈婆拿了两只鞋到锦绣这儿来补,恰好沈美琴也在对面的金铺,锦绣其实没留意到——她正低着头给鞋纳着线呢,陈婆不经意间瞅见了,忍不住说,锦绣,你看对面那个穿绿衣的女人。哦,锦绣嘴里答应着,并没有抬起头来。锦绣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不喜欢一边干活一边东张西望。但接下来陈婆的一句话着实让锦绣吓了一跳,手一抖,钻子差一点没把手指钻一个窟窿。陈婆说,那个女人就是沈美琴呀。锦绣赶紧抬起头,果然,对面的女人就是那天她在院门遇到的那个女人。虽然那天锦绣没有正眼看沈美琴,可就是斜眼的工夫,也看了个大概——偏高的个儿,偏白的皮肤,眼睛是大的,胸脯也是大的。说良心话,是个美人儿。但锦绣却不喜欢女人这样的长相,因为不是个正经样子,天生就是个风流胚,摆明了要勾搭男人的,滴溜溜的眼睛,胀鼓鼓的胸,全身上下那都是勾。这样的女人总要生事的——能不生事吗,你手里攥着一大把钱,去招摇过市,或者弄一株结满了果子的树长在路边,还能太平无事?被人抢被人摘那不是迟早的事吗?锦绣此刻在心里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冲上前去快意恩仇,和那个女人做个了断。但锦绣不是李村的艾艾,不会做那种自己上门找屎吃的蠢事——平白地去说人家偷了你老公,哪个女人能答应呢?所以锦绣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补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急什么呢?是鸭就改不了嘎嘎,是猪就改不了哼哼,只要自己不打草惊蛇,还怕没有掐住它七寸的机会?陈婆说,这个女人的命好呢,不然她就嫁给了你家姚明生,嫁了姚明生还能这么惬?还能整日打扮得花枝一般地逛金店?不定就和你一样,坐在这儿补鞋呢。那是啊,锦绣说,女人的命前半截由父母,后半截由老公,都不由自主的。可是,那由老公的好命是能长久的?如果半路上老公死了,或者老公喜新厌旧,又姘上了别的女人,或者因为女人作出了祸,那好日子不也到头了吗?但这后半句话锦绣没有说出口,要给沈美琴换命只是锦绣在心里打的毒辣算盘,成不成的,她也没把握,谁知道那个上海佬会不会为了一顶戴绿帽子而休妻呢?假如他舍不得休的话,那沈美琴就要继续过她的富贵日子。但就算上海佬能容她胡来,她李锦绣是不容的,真要给她捉住了,她一定饶不了她。不说让她伤筋折骨,不说让她全身皮开肉绽,但粉面开花是一定的,天旋地转是一定的。锦绣要用巴掌给这个女人上一课,偷人前不要眼里只看到男人,还要看到那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她李锦绣的老公也是好偷的吗?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锦绣白天都会回一趟家。时间是不定的,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早上刚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她又突然杀个回马枪,但每一次她都无功而返,别说逮着光身子的姚明生和沈美琴,就是姚明生的影子,她也一次没碰上。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让余金枝起了疑心,不知道李锦绣中间回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回来吃东西?余金枝白天一个人在家是会弄些好吃的。余金枝顿时紧张起来,一看见李锦绣回来,赶紧就到厨房去,守着不走。但看李锦绣的样子,又不像。她总是急匆匆地往房间里走,不到两分钟又出来,难道她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她要趁姚明生不在时偷出去拿回她娘家,那是什么呢?余金枝在儿子房间里仔细地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这就怪了。余金枝就去问儿子姚明生,姚明生自然知道锦绣在做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了老娘的过问。
这样过了十余天,李锦绣一无所获。她想这对狗男女一定转移了地方。转移到了哪儿呢?转移到了沈美琴家?这是可能的,那个上海佬整天守在店里,忙得昏天黑地的,哪顾得了自家后院里红杏出墙的事。可沈美琴住在哪儿呢?锦绣不知道。锦绣决定跟踪姚明生。这事儿十分难,弄堂是窄的,没有树,也没摆什么摊,若姚明生回头,她连个藏身的地儿也没有;早上街道的行人也少,稀稀拉拉的,掩护不了锦绣。但事儿再难,能难倒一个决心捉奸的女人?她不远不近地身手敏捷地跟着姚明生,从榆树弄跟到豆腐弄,从东街跟到西街,一直跟到了姚明生做事的那户人家楼下,锦绣之所以知道那是姚明生做事的地方,不仅因为那是一栋新楼,而且她看到了刘勇,刘勇正往嘴里塞着包子朝姚明生这儿跑呢。锦绣是认识刘勇的,他来她家喝过酒。那一次她做了盘鲇鱼炒腌菜,一盘螺蛳,还有一大钵地衣鸡汤。刘勇大口大口地吃喝,狼吞虎咽,马不停蹄。坐在一边的余金枝的脸越拉越长,他也不管,依然满头大汗地吃着。最后余金枝看不过,干脆扭身出了门。之后好几天余金枝还心疼还念叨这事,说,没见过这种人,在别人家,吃成那个样子,前辈子没吃过东西怎么的?想到这事,锦绣觉得好笑,简直都忘记了她眼前的尴尬事。姚明生和刘勇有说有笑地进了楼,但锦绣还不想走,她决定守株待兔,既然千辛万苦地跟到了这儿,她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她一定要看个究竟,看看姚明生和沈美琴到底是怎样碰头的。她又细心又耐烦地躲在外面守了一天,从早上守到了晚上,期间姚明生出来过一次,锦绣看到他往远处走,紧张得要命,以为他要去沈美琴家了,可他只是到小卖部买了包烟,又上去了;刘勇也出来过一次,他中午下来买了两盒炒米粉。再后来两人就是一起出来的,想必是收工了。两人在楼下就分了手,刘勇往城西走,姚明生往城东走。城东是回家的路,锦绣觉得奇怪,难道姚明生就回家不成?才五六点钟的样子,怎么可能?果然,姚明生折身进了王胖子饭馆。锦绣此时也十分饿了,她除了半上午时吃了两个芝麻发糕,到现在几乎什么还没吃呢,她估计姚明生这顿饭的时间省不了,说不定还会喝瓶啤酒什么的,所以锦绣也在对面的馆子店要了个盒饭。馆子店的生意不太好,有些冷清,锦绣一个人脸朝外地坐在一张长条桌上吃着盒饭,吃着吃着,眼泪就落下来了,想着也就是一年多前,自己还在家里做着荣花娇女,饭桌上有爹娘有兄弟,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有笑,可现在,却独自坐在一个陌生的店里吃盒饭,女人的命真是奇怪呀,像虫子一样,会蜕变的,前一半是一个样子,后一半又是一个样子。对面的那个男人是她的老公,可那个离她远远的男人真是她老公吗?他们真的曾有过枕席之欢吗?锦绣觉得有些恍若隔世。恍惚间她记起了从前那个算命瞎子的话,瞎子说过她锦绣命里是要嫁二夫的,莫非那瞎子真是金口玉言,算定了她和姚明生是过不到头的?难怪他们结婚都一年多了,而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原来老天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这样,那还不如趁早呢。锦绣离婚的念头就是这样突然生起的。这样的念头一生起,锦绣想摁都摁不回去了,眼前立刻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这半年多来她的日子多阴霾呀,又暗又沉,简直把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她是要强的,死命地扛着,对谁也不说半句——她不是绫罗,事大事小都跑回娘家哭一场。她原以为扛过一阵就会好的,可没想到,沈美琴又出来了,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心里苦哇,苦得像苦瓜,苦得像黄连,苦得她来生也不想要了。既然来生都不想要了,那今生还图什么呀?锦绣原是个能杀伐决断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就无意回头了——命里注定过不到头的夫妻,还思前想后干什么?还拖泥带水干什么?但离婚归离婚,奸也还是要捉的,她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沈美琴,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姚明生,借斗米还斗米,借斗粟还斗粟,道理是这样的,她锦绣是个凡事要清清楚楚的人,容不得这样不明不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