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到一个叫“神山单身生活区”的宿舍里居住。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四层楼房,据说是建于1969年的某一天,按年头应该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想一想十多年前它在这里落成,而我却在遥远的异地呱呱落地,似乎冥冥中有一种缘分,世界这么大,而独有它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不是缘分是什么呢。我一向不信这些,但是对人生的走向却一直抱有一种迷信的成分。俗话说,人的命,天注定。我这么想人生好像也并不过分。
我住在二楼,是阴面,紧挨着厕所,所以挨着厕所的那面墙底部一直有点潮湿。父亲说,凑合着住吧。我看看父亲没有吭声。在这之前,我一直和父亲睡在一张木板床上,晚上我常常被他的呼噜声从梦中吵醒。在他那间住了七八年的小屋里,我实在厌倦了那种逼仄的空间,每次走进那间小屋,我的呼吸总有一种紧迫感,我总想空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后来父亲好像也觉得我长大了,再睡在一起就不方便了,所以我便搬了出来。面对着属于自己的一块天地,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差一点儿就要在心里欢呼了。
宿舍的面积不是很大,如果靠着窗户一边放一张床的话,中间还可以有一米半左右的空间,正好可以放一张简陋的三屉桌,这使我有机会在桌子上放一些自己喜欢的书籍。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书籍,有几本初中的语文课本,上面有我喜欢的几首古诗词。没事的时候拿出来念上一遍,的确很能打发寂寞。还有一些报纸,是从父亲的单位里要来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有的已经不想看了,后来从同事那里看到几本破旧的《辽宁青年》,就不遗余力地借过来,偶尔翻一翻,有些文字竟然能够打动我的内心。宿舍里配备了一把椅子,一把暖壶,喝开水要下楼到很远的锅炉室里打,路上可以碰上很多像我这样的单身青年,他们的面容陌生而遥远,仿佛黑白电影里一闪而过的镜头,给人以模糊的感觉。单身宿舍里还有一些其他免费的东西,现在都不记得了。姐姐曾经送给我一面小镜子,没事的时候,我就对着它照啊照的,嘴巴上的毛毛就是那时候一点点地钻出来,直到黑糊糊的,到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就像春风一样,来了也就来了。
对门住的是一个复员的老兵,姓张,五十来岁的光景。他与爱人两地分居,和我一样过着单身生活,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好接触。他曾拍着我肩膀说,小伙子,有事吭声啊。他在门上贴了一幅自己的书法作品:天生一个仙人洞。他的字写得很好,至少我这样认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会给自己寻找乐趣的人,一间普通的宿舍竟然可以称为仙人洞,这里面的奥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煤油炉自个在屋里做饭,我一听到“滋啦”的声音,就知道不是中午就是黄昏了。他曾客气地喊我一块尝尝他的手艺,但我没去,我总觉得平白无故地吃人家一顿饭,好像不太合适。
虽然叫单身宿舍,但是居住的并不都是单身,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整个二楼,最少有五家像对面老张那样的复员老兵,只不过他们有家属住在这里,所以就显得家庭味儿浓一些,再加上他们有孩子,谁家有点动静整个楼道里就都知道了。本来他们是应该到家属楼里居住的,因为没有房子或者户口的问题只好屈就在这里,一家三口,或者四口挤在一间单身宿舍里。我曾经去过他们的宿舍,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我就觉得呼吸困难,想一想自己一个人享受与他们一样大的空间,真有点儿幸福。
在那些老兵之中,有一位竟然是我的老乡,从他的口音中我也能感觉到那种亲切。他常常喊我去他的宿舍里吃一些零食,比如刚上市的玉米,比如红薯。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喝酒,我推辞了数次,终究没争过他,勉强地喝了一小杯白酒,辣得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的老乡却不顾我的窘相,自己“嘿嘿”地乐着说,现在你就是男人了,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听我的没错。他的妻子也刚从老家来,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他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三口人。他说,总比在农村强吧,孤儿寡母的,你也知道,种地难啊。他还说,老子干了二十多年了,还住这种房子,哪里像人住的!我知道他们很苦,他们面临的决不仅仅是一个房子的问题,让我想一下,我也会想出一大堆头疼的问题。
父亲常来,有时候很突然地拍响我的房门,仿佛警察查户口似的。进了门,就东张西望的,好像我藏了什么秘密。偶尔会说,明天(或者后天)回家吃顿饭,你姐也回来。我诺诺地应了,却很反感。我不喜欢他这种方式的到来,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和他的话好像就越来越少。有时候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真想让他留下来,就坐在我的床沿上,和我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工作的,或者生活的。
单身宿舍里很安静,如果白天不上班,我会感觉到安静得可怕。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一个人一直从一楼上到四楼,大家都去上班了,不上班的也都在默默地等待。没有更多的消耗体力的地方,也没有更多的挣钱的门路,平淡是生活简单的主题,有时候我觉得宿舍楼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有时候你使劲地晃,也不一定能够听到声音。我在单身宿舍住了将近八年,如果不是宿舍楼要拆除,我可能还要一直住下去。八年,八年啊,人的一辈子有多少八年啊,可惜在那时我却不知道这样去思考时间和人生的关系。更多的时间里我在逡巡,彷徨和寻找,我不会吸烟,也不喜欢喝酒,当然更没有爱情。但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却学会了简单的处世之道,对邻里的表现更是超越了一个青年所应有的世故,我渐渐地脱离了刚从农村出来时的土气,学会了用一个城里人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一切。有时候连父亲也不得不承认,我从家里搬出来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如果说八年单身宿舍的生活使我成长的话,那么单身宿舍就是一个完美的道具,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如果换一个生活环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每个人都会有类似这样的经历,我想这样的生活或许很多年都不会再有了,它很快就会在人们的眼前消失,如果能记着它的,也是像我这样的喜欢怀旧的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对门老张从单身宿舍搬走时的情景,他一边扯着“仙人洞”一边说,人啊,就这种德行,不走的时候厌倦,走的时候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是啊,谁能没有这样的感慨啊,因为这里掩藏着一段人生,无论什么时候翻开,都能听到那回旋于岁月深处的声音。
现在,当年的单身宿舍已经变成了一座很漂亮的小学校园,有一天我送儿子去上学的时候,竟意外地碰到了我的老乡,虽然他的脸上皱纹纵横,可是我仔细地瞧了瞧,却仍然看到了一丝当年单身宿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