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位小学同学,右手没有小指,据说是小时候被车床给切掉的。还有一个小伙伴,小时候遭遇了一场大火,脸上的皮肤都是植上去的,颜色非常不均匀。在我三岁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当时我一头扎进玻璃窗,右耳生生被割掉了。我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紧急施行手术,才勉强把耳朵接上。那时感受到的恐怖,哪怕过去了40多年,依旧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死亡看似遥远,其实就在我们身边。我有位高中同学,暑假的时候去海边游泳,由于突发急性心脏麻痹症病逝。我家隔壁的一个少年,比我小两岁,在高中的时候骑摩托车出门遭遇交通事故,也不幸离世了。
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人们很难把“周围人的死亡”与“自己的死亡”看成同一件事。年轻的时候,人们对于“死亡”的认识实际上是很模糊的。
到了不惑之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我们的身体很可能已经患上了可能导致死亡的疾病。我由于疲劳过度,曾经得过一种胸内神经麻痹的病,经常引发呼吸困难等急症。
这是一种怪病。当我走在大街上,或是坐地铁的时候,会突然呼吸困难,身体不支而倒在地上。那段时间,我经常感觉到死亡的恐怖。
这个病严重的时候,每三天就会发作一次。每当我呼吸困难、倒地不起的时候,都要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药丸塞进嘴里。这种药有日本制造和中国制造两种,在我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我会吞服日本制造的效果小但是副作用也小的药,如果我的意识开始变模糊,我就吃中国制造的效果大但是副作用也大的药。有时是在家里,有时在路边,我随时可能倒在地上,昏迷30分钟左右,然后渐渐恢复呼吸,最终才自己慢慢爬起来。
这种病症持续了将近三年,我才慢慢恢复健康。正如中国古话所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40多岁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位名医,前后共动了4次手术,才恢复了左眼的感光功能。做眼部手术,只能在眼周做局部麻醉,因此意识是百分之百清醒的,躺在手术台上的感觉就像一只“砧板上的鱼”。尤其可怕的是要往眼球里注射好几针,但是麻醉剂会渐渐失效,所以我在手术的过程中能感觉到阵阵剧痛。这时,耳畔会响起医生的话:“不许动,危险!”我只能尽量做到纹丝不动。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吓得浑身一紧。
我接受眼部手术的医院,是位于东京近郊千叶县的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住院期间,12名患者住在一个大病房内,除了我,其他的病人大都是癌症晚期,已经回天无力了。因此身边的老人们经常羡慕地对我说:“还是你好呀!哪怕手术失败了,也只会失明,还不至于死掉。”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大限之日就在几周之后,他的生活将会上演一幕幕戏剧。躺在我的病床旁的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一连好几天,他年轻的妻子都会来病房,让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好像是为了阻止他的前妻以及和前妻之间的儿女们继承遗产,要求将他名下所有的财产由年轻的妻子继承。这个老人,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整天被病痛折磨得在床上打滚,可他的年轻妻子却满不在乎,天天向他施压。
老人躺在病床上,显得很激动,大吼着:“我要跟你离婚!”然而,最终还是招架不了年轻妻子连日以来的“剑拔弩张”,在文件上签字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的年轻妻子来病房探视。
还有一位86岁的老人,他总是望着窗外,朝西边虔诚地叩拜。起初我以为他是伊斯兰教教徒,但转念一想,在日本几乎没有信奉伊斯兰教的。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探询道:“老人家,您在干什么呀?”老人嘟哝着回答道:“我在向中国谢罪。”临死之前,老人的脑海里回想起了60多年前参加的日本侵华战争的经历。
与这些癌症晚期的患者们相比,我的确是够幸福的了。尽管如此,我也遭了不少罪,满脸缠着绷带,卧床长达两个月。仅仅是看着窗外行人来来往往的身影,我都觉得特别羡慕。也让我再次体会到,一个人哪怕只是眼睛里微小的细胞坏死了,也得吃上无数苦头。当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不禁回想起学生时代上解剖学实习课的经历。我毕业于东京大学教育学院,在“一切为了教育”的理念指导下,教育学院的学生可以选修其他任何一个学院的课。所以我决定跟医学院的学生一起,去教育学院旁的医学院上解剖学实习课。
解剖学实习课每周上两次,每次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学习用手术刀解剖老年男性和女性的尸体。这两具尸体存放在冷冻库里,“今天切5根手指”“下次解剖左肘”,就这样,用半年时间,解剖人体所有的部位,并逐一观察其构造。
上课的学生总共5人,除我1人是选修生外,其余4人都是医学院的学生。每次解剖之前,我们会先把尸体从冷冻库里运出来,用胶管浇水,把尸体洗干净。这时,教授会宣布:“今天我们解剖右膝。”并且拿起手术刀为我们做示范。接下来,我们5个人模仿教授的手法,就像雕刻家创作雕塑作品一样,开始一刀一刀地切割尸体。
虽说如此,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去除尸体表面附着的脂肪。3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切下了某个器官,教授就开始讲授这个器官的功能以及与周边器官之间的关联。最后,我们再用胶管浇水,细致地把尸体洗干净,然后送进冷冻室保存。
我被人体构造的精妙深深打动。
人体凝聚了生物40多亿年的进化史。肌肉和骨骼的生成、脏器的功能构造、血液的循环系统、大脑的记忆装置等等,人体的所有器官和部位,没有一处是多余的,都极其精巧且完美地组合在了一起。人体,可以说是宇宙造物的最高杰作。我们应该深深感谢造物主对我们的恩赐,让我们拥有这件“至高无上的艺术品”。
无论是质朴刚健的男儿,还是端庄秀丽的美女,死后都不过是具普通的尸体。通过解剖会发现,人体的绝大部分都是发黄的脂肪块,十分恶心。一个女子再怎么妆容精致、顾盼生辉,她的脸都覆盖着一层丑陋的脂肪成分。正因为我亲眼见过,所以渐渐明白,人类无论外表多么光鲜,这都不是本质。
除此之外,我还了解到许多具有现实意义的事情。比如,我曾解剖过一位男性的遗体,据说他生前烟瘾很大,在解剖他的肺时,我吓了一跳。整个肺部就像涂了墨水一样,黑乎乎的。而另一位女性,似乎生前并不吸烟,她的肺部几乎是纯白的,还有一部分是透明的。从此以后,我一根烟也不抽了。
活着,已值得庆祝在我工作的出版社大楼和杂司谷陵园之间,有一所筑波大学附属盲人学校。建校于1876年,是日本历史最久的盲人学校,现在该校仍是日本规模最大的盲人学校,共计202名双目失明的孩子在此就学。因此,我几乎每天都会跟这些失明的孩子们擦身而过。他们手里拄着盲人专用的白色拐杖,一边探路一边走。有时我看到他们迷路之后踟蹰不前的样子,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轻轻推着他们的后背,告诉他们要去的方向。
因为我自己也是“半盲”,所以更加关心全盲的人们的世界,这就是我跟他们之间的一点交集。
然而,一个意外的机会让我进一步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几年前我做完眼部手术快要出院的时候,一个失明的高中生住进了我们的大病房。听这个男孩说,他在5岁的时候吃了一种药,导致双目失明。现在医学进步了,他的双眼有可能通过手术恢复一丝微弱的视力,所以他决定住院治疗。
我问起他的校园生活,发现跟我度过的高中生活并没有多大差别。
想来也的确应该是这样,哪怕双目失明,除了视力以外,其他的身体机能都是正常的。看不见的话,其他的感官如听力、嗅觉等等会变得特别敏锐,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视力的不足。
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个跟他就读同一所盲人高中的女学生来探望男孩。两人之间似乎萌生了爱意。虽然他们看不见彼此,却紧紧地握着对方的双手,聊着一些琐碎的话题,大概半个钟头后,女孩才起身离开。
我完全没有侵犯他人隐私的意思,只是12个住院的患者挤在同一间狭小的病房里,他们两人的谈话被我听得一清二楚。确实就像男孩对我说的那样,他们的谈话内容和普通高中生们热衷的话题没什么区别。比如接下来的期末考试对哪个科目比较没有把握,哪几个歌手新出的单曲很好听等等。
就在男孩接受手术的前一天下午,不知道是不是对第二天的手术感到紧张,他一整天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而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表现得比平常更加开朗和镇静,并且像往常一样,紧紧握着他的双手,鼓励道:“手术的时候,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的!”
最后,女孩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她突然拥抱了坐在病床上的男孩,深深地亲吻了他。大约30秒钟,两个人紧紧贴着对方的唇,几乎是一动不动。在这个大病房里,他们的举动无疑让其他住院的患者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两个年轻人自己看不见。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对年轻情侣其实从未见过彼此的容貌和外表,然而这深情的一吻却让人如此动容。几年过去后,这一幕美好的情景仍旧深深地停留在我脑海里。并且,我领悟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有时失去就是一种获得。在短暂的一周时间内,我和这个失明的年轻人同吃同睡,我深刻感受到这个年轻人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所谓“燃烧”就是指,珍惜宝贵的每一分每一秒,认真而精彩地活着。反观很多健康的正常人,他们白白浪费了许多时光,任生命匆匆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