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真的，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我的身子里藏个谁也看不见的小老大。他活像一个小精灵，一有机会，就跟我叽叽咕咕地说话，要我干这干那；我必须听他的，要是不听，灾难很快就会降临。
起先，我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大概在我30岁那年，也是我写作激情最高涨的时期，一天中午，我正埋头赶写一部小说，12点刚过，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我身上不知哪个部位响了起来。当时，我正全神贯注地写着，没在意，那声音竟然通过我的嘴巴一个劲地住外挤：“嘿，认识我吗？我叫小老大！你听着，你得马上改变这种坏习惯，该吃饭就得吃饭……”
我以为是自己在重复小说里主人公的话，回头翻翻，所有内容都与刚才这段话无关。怪了，莫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我把笔一放，不写了。隐约，那个声音还在叽咕：“不听，不听你会倒霉的！”
倒霉？倒什么霉！我摇头笑笑，不睬他。可让人费解的是，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能连续写上三个小时了。一到晌午十点多，肚子——确切地说，是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疼，而且越来越疼，常常疼得我冷汗直淌，惶惶不安。我觉得奇怪，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小老大在牵扯着我，支配着我？
那阵子，我爱人出差，没人做饭，我赶紧泡了碗方便面，来了个狼吞虎咽。这下好受多了。当我重新坐到桌子边开始写作时，那个自称小老大的又来了：“怎么样，我说了吧，你不按时吃饭会倒霉的。”
我听了暗暗吃惊，嘴上不说，心里还真有点佩服，问他：“你在哪里？”
他笑笑：“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我更加纳闷。真想打听打听，不知别人身上有没有这个宝贝？
由于写作兴趣太大，过些日子，我把小老大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屁股一挨到椅子，就像被粘住了似的，一坐几个钟头，把吃饭、睡觉全扔到一边。我估计，这时小老大肯定又躲在哪里朝我翻白眼了。我的心事全在稿纸上，不管他。
过了一阵子，我的胃出现了规律性的阵痛。每天中午11点，准时开始，比以往更厉害，常常疼得我在床上打滚。没办法，就先吃块饼干垫垫，一块下肚，顿时好受很多。
开头一段时间还行，一个月后又有些招架不住。那天，刚吃过一块饼干，胃疼紧接着开始，这时，我听见一个细溜溜的声音在响：
“老兄，你别老作弄人好不好？人家不是请你吃了一块了吗……什么，还不行，那你再坚持坚持嘛。”
“唏，一块小饼干，还不够填牙缝的！”另一个声音在响，瓮声瓮气的。
我分辨出来了，是小老大跟我的胃在对话。不知他们又说些什么，小老大把声音猛地一提：“你要再这样跟人家过不去，我不管了，随你的便！”
我不知“随你的便”什么意思，反正我疼得实在吃不住劲了，得马上去医院。
医生开了好几种药，吃了些日子，胃痛渐渐消失。
“嘿，我说老兄，”那天，我刚想睡一会儿，小老大又开口了，好像还是在跟我的胃说话。“你明白吗，这叫以毒攻毒！你想叫人家痛死，人家就用苦药来对付你。这下老实了吧！”
胃静静地躺在我的肚子里，一声也不吱。
二
小老大不光管我的胃，还过问我身上的许多零件，包括每一块骨骼。
那年春天，我去三峡开笔会，一次从船上下来上岸游览，经过一条长长的跳板，脚下一滑，跌倒了，腰椎骨重重地硌在跳板上，疼得我再也无力站起，就那么伤心地在船舱里躺了一个星期。昏睡中，我不由得想起了小老大，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是多么希望这时他能站出来，帮我跟脊椎骨说几句好话啊！
后半夜，船上的人都睡了，除了浪花拍击船梆声，四周静悄悄的。这时，我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我说老四，你就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吗！干嘛把人家搞得死去活来？”
小老大！是我的小老大！
我怀疑是在梦中，咬咬嘴唇，生疼，不是梦。我想问问，小老大说的“老四”是谁。正要张口，那声音消失了。直到我回到家上医院拍了片子，才知道我的倒数第四块脊椎骨出现压缩性骨折，也就是说，那第四块小骨头被挤出半截。难怪小老大称他为“老四”，要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呢！
老四不听，我的腰就好不了。这可把小老大气坏了，那天，他大声数落起来：
“老四，你要是不听，会坐大牢的！”
坐大牢？一截埋在我身体里的小骨头会坐大牢？我认为是小老大在威胁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小老大说的千真万确。因为腰一直不好，医生让我穿上一种钢丝背心，把脊椎骨牢牢固定住。你想想，那钢丝背心不跟牢房的铁栅栏一样吗！老四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老老实实地忍受着“牢狱之灾”。一直在大牢里蹲一百天后，才不得不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时，我的腰痛也就渐渐好转。
从那以后，我更加佩服小老大了，有了他，我是多么幸福。他是我身体里的大将军，统率千军万马的总指挥，无论哪个零件，甚至哪个细胞出了毛病，他总是耐心地开导，劝他们服服帖帖跟着我，好好地过日子。
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出现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好得几乎使我忘记每一个零件的存在。
三
不知是机器老化，还是职业的原因，活过了半个世纪，那些零件又开始嘎嘎作响。一不小心，那个零件就会停止运作，让你出洋相，受洋罪。下楼梯，弄得不好把脚崴了，痛得钻心；吃饭吃到砂子，“咯崩”一下，会把牙咯掉半个；光线稍稍有点暗，看东西就模模糊糊，一捧起书，那上面的字就像蚊子一样满纸乱飞。我伤心透了，感到我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每到这时，小老大便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说“你还年轻，50岁，第二个青春期刚刚开始，早着呢！”同时，还帮着我做工作，劝零件们别跟我过不去，说万一主人有个好歹，你们也会跟着倒霉。
我干脆来个头痛医头，脚痛治脚，牙痛治牙，眼花了配上一副老花镜。医生点子真多，他们硬是用各种花花绿绿的药片，像炸弹一样，无声地镇压了所有零件的叛乱。
静下心来，我能听见小老大在跟每个零件仔细地谈心，或循循善诱，或严厉批评，有时甚至苦苦哀求，那天，他竟然对零件们说：“伙计，帮帮忙吧，人家好歹是个作家，有好多书等着他写呢，你们怎么能这样七捣八戳，像话吗！看在我和你们相处多年的份上，不要再闹了，求你们啦！”
零件们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吱声，气氛显得非常悲壮。
也真怪，从那天起，我身上的所有零件再也没跟我闹别扭，有的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好转。我坐在电脑前，常常一坐又是三四个钟头。我想，每到这时，我的小老大一定伏在某个角落里，为我守望着家园，放牧着我身体内的“羊群”。
四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我已年过花甲，身体状况发生了急剧恶化。
有一天，可能是气候变化得太快，要么是晚上睡得太迟，着了凉，先是一通感冒发烧，接着便是腰酸背疼，头昏脑热。我感觉到我身上所有的零件都像要离开我的架势，有的吱吱乱响，有的隐隐作痛。看来，他们真的要和我过不去了。我绝望至极，这回真的觉得属于我的时间屈指可数了。我在心底呼唤：“小老大，我的小老大，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救我呢？”
我不得不中断了我毕生所喜爱的事业，一连多日，躺在床上，等待着小老大的出现，盼望着奇迹的发生。
不知等了多久，他就是不来。我有些恨他。
那是个秋天的夜晚，我感觉到月亮正升起，月光从蓝色的丝绸窗帘上透了进来，像一清澈的江水，淹没了室内的一切。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游丝一般，若有若无。我一惊，心想，莫不是小老大来了！我侧着耳朵静静地聆听着，聆听着。
“嘿，睡着了吗？”
是小老大！我把眼一睁，表示我的思维还在滚动。
“真对不起，这些天，我到处跑，几乎跟你身上的每一个跟你过不去的家伙都谈过心，可他们谁也不听，说他们为你累了一辈子，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想跟你过了，要闹罢工了！”
罢工？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们罢工就意味着我的完蛋。这一点，我心里明白。于是，哭丧着脸问小老大：“那我现在怎么办？”
小老大沉思了片刻，说：“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他很老到地劝我，“从明天起，你早点起来，到湖边散散步，等过一段时间，再沿环城马路跑几圈……对了，后面不是有座小山吗？你可以每天早晨爬一回，让那些不听话的家伙抖动抖动，吸吸新鲜空气，说不定……”
“啊，你是让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话他以前也说过，可那时我太年轻，一句也听不进。我小声问：“现在，晚了吧？”
“不晚不晚，你去看看，那山上还有101岁的老爷爷呢，比起他，你还是儿子，孙子……”
事到如今，只好听他的了。
一年下来，果然出现了奇迹，我的脸色开始红润，饭量也渐渐加大，睡觉也香了。不是吹的，上个月，市里举办老年人短跑比赛，我竟然得了个冠军。当我雄赳赳气昂昂地登上领奖台，接过大会主持人递给我的奖杯时，心里在想，这奖杯，应该属于小老大，好在他附在我的身上，肯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
……
说了这么多，你也许还是有些莫名其妙，会问我，你说的小老大到底是什么？我身上有吗？当然有，每个人都有，他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的大脑。
如果把我们的大脑比作人身上的老大，那么，身体上的所有零件加到一起算是老二；老大常常抱怨老二，说老二这不好那不好，但他又不敢轻易得罪他，生怕把他弄毛了，毛得某个零件出了问题，到头来吃药不行，说不定还得动手术……小老大没办法，只好耐心地启发老二，诱导他，跟他平平安安地相处。
当然，总会有那么一天，老大再劝，老二也听不进去，他们甚至翻了脸，动了手，经过一场激烈的肉搏，老大必定打不过老二，那最终的结局就是死亡。
——怕什么，谁能永远不死！假使老二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大也就不可能存在，但老大的那种谋求生存的智慧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却成了我——不，应该说是你、我、他，我们整个人类的骄傲，他将以文明的果实永存于世。说得这么玄，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