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吉欧将身子藏在半开半掩的房门阴影之中,窥视着房间内的景象。
算不上宽敞的房间深处摆着两张粗陋的木床,右边那张空无一人,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
左侧的那张床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躺在那里,轻轻支起上身看着这边。从右手举着的油灯中辐射出的灯光显得模糊,让优吉欧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从华美的纯白睡衣稍稍打开的胸襟里,可以看到白净而柔滑的肌肤。一直流泻到床铺上的长发亦如丝绸一般纤细而柔软。
橙色的灯光深处,带着观察了这边许久的语气,丰盈的双唇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站在那里很冷吧,优吉欧。快,到这里来……
床上的被褥被轻轻提起,从被窝里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无限的暖意,同时优吉欧也突然意识到了走廊中流动的寒冷之气。不知不觉的,双脚已经穿过了房门,踏着小到不可思议的步伐一步步向着床边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靠近,油灯的灯光反倒越是微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女性那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不过优吉欧只是一心想着要钻进被窝下温暖的黑暗之中而向前拼命走着。就算步幅越来越小,视线越来越低,但他都毫无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不容易靠近的床铺高与腰齐,于是优吉欧将手中抱着的枕头丢在地上,然后踏在上面,总算是爬到了床上,然后用柔软而厚重的棉布裹住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黑暗包围。像是被某种急切的渴望催逼着一样,优吉欧把身子向着更深处蠕动。
向前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温暖而柔软的肌肤。
优吉欧忘我的将其攥住,把整张脸埋进其中。那水嫩的肌肤像是要将优吉欧吞没一样,温柔的颤动着。
巨大的满足感让优吉欧几乎麻痹,然而心中的饥渴感却还数倍于此。被两种感触不断玩弄着的优吉欧只能尽全力贴近那具温暖的身体。而后,感觉到了一双纤细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抚摸着自己的头,优吉欧用微弱的声音轻轻做出了询问。
「妈妈……?是妈妈吗?」
下个瞬间,便听到了回答。
对啊……我就是你的妈妈啊,优吉欧。
「妈妈……我的妈妈……」
优吉欧呢喃着这个词,在温暖而潮湿的黑暗中越陷越深。
然而,从已然麻痹了大半的大脑的角落中,疑问像是沼泽中的气泡一样漂浮而上,「啪」的一声炸裂开来。
母亲的身体……是这么纤细,这么柔软的吗?每天都在麦田中劳作的双手,为什么连一处伤痕都没有呢?而且……本来应该睡在右边床上的父亲到哪里去了呢?在自己和母亲亲热的时候,不知何时就会出来打断自己的哥哥们到哪里去了呢?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是的,优吉欧。我就是你唯一的妈妈啊。
「但是……爸爸在哪里?哥哥们到哪里去了?」
呵呵。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他们,
不是都被你杀掉了吗?
手指上突然感受到莫名的湿滑。
优吉欧将左右手在面前张开。
明明是在黑暗之中,然而沿着十指一滴滴淌下的赤红的鲜血,却还是清晰可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优吉欧尖叫着坐起身来。
将湿润的双手拼命的在上衣上来回擦拭着,一边悲鸣,一边无数次的重复着摩擦的动作,最后总算是察觉到,让自己双手湿透的并不是血,只是汗滴罢了。
是做梦了吗——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剧烈跳动着声如晨钟的心脏也好,全身上下喷涌而出的汗水也好,都没有马上平复下来。那恐怖得无以复加的梦的余韵,现在还紧紧的贴在优吉欧的背后。
——明明……从村里出来后,就几乎没有想过母亲和父亲的事了。
优吉欧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不断重复着浅呼吸。
在露莉德的少年时代中,母亲每天都忙于务农啊照顾羊啊做家务一类的事情而筋疲力尽,像那样温柔的抚慰优吉欧的场合几乎没有过。而且,从记事时起,自己再也没有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优吉欧甚至连对此不满的记忆都没有。
——然而,若是这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做那种梦呢……
优吉欧重重的摇了摇头,停下了无谓的思考。睡觉的时候会做什么梦,都是由月神露娜莉亚【Lunaria】按喜好决定的,之前的那个噩梦也一定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后,优吉欧总算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保持着蜷缩在地上的姿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长到令人称奇的毛发细密编织而成的深红色绒毯,这种不论去北圣托利亚第五区的织物店逛多少次都从未见过的织物,不管视线向前方多远延伸,地面上都被同样的毛毯覆盖。
将目光转向正前方,总算在遥远的尽头看见了一面墙壁。
虽说是墙壁,却并非木板或是石块砌成。雕刻成巨剑形状的黄金立柱等间距的排开,在其间镶嵌着一块块巨大的玻璃。所以,与其称之为墙壁,倒不如说是连绵的窗户。不过,如此铺张的使用贵重的玻璃制成的那种窗户,恐怕连四大皇帝的居城都不会这样做。
玻璃墙壁的彼端,可以看见反射着月光的厚重的蓝白色云层。看样子,这个房间甚至位于比云更高的地方。
双眼再向上看去,夜空的一角有着蓝白色的圆月。在其周围聚集的星辰数量,多到令优吉欧吃惊的程度,它们此起彼伏的闪烁着。从浓密的星空中倾泻而下的光芒实在太过明亮,让优吉欧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现在已是深夜。从月亮的位置判断,应该是刚过零点不久。也就是说,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日期已经变更,现在已经是五月二十五日了。
最后,优吉欧看向房间的正上方。正圆形的穹顶高高在上,却找不到通向更高一层的楼梯。也就是说,这个房间就是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层。
宽大的穹顶上,描绘着华美鲜艳的精妙画作。闪烁着光芒的骑士们,被击退的魔物,隔断地面的山脉……看起来,毫无疑问便是画着创世纪故事的绘幅。画作的各处,都埋有如同星辰一般闪着光辉的水晶。
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绘画主题中绝对不可或缺的创世神丝提西亚的身姿,却并不存在于她应在的中央部分。画幅的那个部分被涂成了一片纯白,让整幅画都被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感支配。
优吉欧皱紧了眉头,摇了摇头,将脸转了回来。正当他想爬起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后背正靠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他慌忙转过头去。
「……!?」
下个瞬间,优吉欧的身体冻结在了扭曲的姿势上,哑口无言。自己靠着的,是一张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床铺的侧面。
和房间一样是圆形的床铺,直径几乎达到了十Mel。周围被四根黄金柱包围,数层紫色的薄布从床顶的黄金天盖上垂泻而下。床上铺着被纯白的东帝国丝绸包裹的床垫,沐浴着窗户里透射而入的星光,反射出淡淡的光。
而且——床的正中央,横躺着一个人影。由于被天盖上垂下的半透明薄纱遮住,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
优吉欧猛抽一口气,跳了起来。明明对方就在自己这么近的距离内,却连一点气息都没感觉到,自己实在想都不敢想。不,在这之前,我已经靠在这张床的旁边睡了好几个小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优吉欧终于回想起了记忆中断前的最后一幕。
——对了……我和骑士长贝尔库利……传说中的英雄交战了。
——使用青蔷薇之剑的《记忆解放术》,将双方都封在了冰里。……在两人的天命都快要耗尽的时候,一个穿着奇怪的小丑服的……好像是,名叫元老长丘德尔金的矮小男人出现在了眼前,嘴里说着些奇妙的话。那家伙向这边靠近,脚上的靴子不断踩碎脚下的冰蔷薇……然后……
记忆就在这里沉入了黑暗之中。是那个小丑把自己搬到这里来的吗,可是理由又是什么。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腰间,不过青蔷薇之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拼命按捺住心中不断涌起的不安,优吉欧将目光投向了床上的人影。是敌是友呢……不,这里毫无疑问是中央大教堂里,而且很可能就是最顶层。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类,绝对不可能是友方。
虽然觉得,现在理应蹑手蹑脚的从这个房间里逃出去,然而这一判断终究还是输给了想要知道睡着的人究竟是谁的好奇心。然而,不论怎么把头向前伸,都看不到床中央那被垂下的薄纱遮住的脸。
优吉欧屏住呼吸,抬起右膝轻轻跪在了床上。
「沙」的一声,到处都如雪一般柔软的白绢床垫陷了下去,优吉欧慌忙伸出双手撑住身子,不过就连手掌也沉入了柔滑的丝绸之中。
一瞬间,之前那个可怕的梦里吞没了优吉欧的床的触感在脑海中复苏,让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而后,优吉欧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将左膝也挪了上来,然后保持着四肢匍匐的姿态缓缓的向着床中央爬去。
优吉欧一面在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床面上悄无声息的向前爬着,一面情不自禁的开始思考,如果包裹在这丝绸之中的是最高级的羽毛的话,那究竟要用到多少羽毛呢?要知道,在露莉德村里,就算每天都从后院饲养的家鸭身上拔下一点羽毛,这样积累下半年的分量,也才能够做成一床很薄的被子。
不知不觉中,从床顶垂下的纱帘已经近在眼前了。优吉欧停下动作,静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传入耳中的,是相当规律的呼吸声。看起来,对方还在熟睡中。
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指尖透过纱帘的缝隙插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其揭起。
蓝白色的光辉投在了床的正中央,优吉欧也在这个瞬间瞪大了眼睛。
睡在那里的,是一名女性。
身上裹着镶着银边的淡紫色——正是《丝提西亚之窗》的颜色——薄衣,洁白而华美的双手交叠在身体上方,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和手指如同人偶般纤细。双手的上方,是将衣服顶起的两处膨胀,看起来相当丰满,优吉欧慌忙移开了视线。透过张开的衣襟露出的胸口也是洁白的像会发光一般。
随后,在看到女性睡脸的那个瞬间,优吉欧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感受,视野中的一切其他存在,也都消失无踪。
这是何等完美的姿容啊,甚至让人觉得绝非凡人。
虽然在之前第80层的战斗时,曾见过骑士爱丽丝所拥有的毫无瑕疵的美貌,但即便是她的美丽,也还是停留在人类的范畴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爱丽丝终究也是一个人类。
但是,现在沉睡于距自己不足一Mel位置的这一存在——
就好像是央都手艺最高的雕刻师,穷尽一生精力雕刻而出的,用来诠释「完美」这个词本身的存在。就算只是容貌的一部分,优吉欧都找不出任何词汇去形容。就算想要用「花一样的嘴唇」这种比喻的说法,人世间又哪会存在拥有这般可爱的曲线轮廓的花呢?
从紧闭的眼睑边缘延伸而出的睫毛和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的长发,都与被熔化的纯银一般颜色,吸收着黑暗的苍蓝与月光的洁白,反射出深邃的光彩。
不知何时,优吉欧已经如同被甘甜的花蜜诱惑的昆虫一样,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想要去触碰那双手,那头秀发,那张脸庞——这样单纯的欲求从空空如也的脑海中喷薄而出。
随着双膝「沙」「沙」的向前蠕动,之前从未闻到过的浓郁的芬芳钻进了优吉欧的鼻子。
向前伸出的右手指尖,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碰到那柔滑的肌肤了——
不行,优吉欧,
快逃!
突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喊叫。
微弱的火花在脑海中闪现,微微卷走了围绕着意识的浓雾,优吉欧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收回了右手。
——刚才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一想到这个声音,思考能力便开始逐渐复苏了。
——我……到底怎么了……?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为了确认自己所处的状况,优吉欧在此将视线转向面前睡着的女性,可头脑却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他慌忙转开目光,拼命摇着头试图抵抗。
——好好想想,想想。
————我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在中央大教堂的最顶层,在这极尽奢华的床上,一个人安睡的人物。亦即是说,她就是在公理教会中拥有最高权力——又或是说,支配着整个人界的人物……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
总算回忆起来的这个名字,在优吉欧的大脑中反复来回。
将爱丽丝抓走,夺去她的记忆,把她变成整合骑士的人。连拥有那般惊人力量的Cardinal都无法匹敌的,最强顶尖的神圣术者。自己和桐人最后的敌人。
而这个Administrator,现在,就在自己眼前沉眠着。
——现在的话……能赢……?
颤抖的左手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可青蔷薇之剑却不在那里,不知是被元老长丘德尔金夺走了,还是被埋在了覆盖整个大浴场的寒冰底下。就算对手还没有醒来,可没有武器的话……
不。
还有武器。虽然小巧,但却在某种意义上比神器更为强力的剑。
优吉欧的左手从腰间转向胸口,轻轻抓住了上衣的布料。坚硬而尖锐的十字的触感传递到了掌心。这是Cardinal给他的最后王牌。
只要用这柄短剑刺中Administrator的身体,越过空间传送而来的Cardinal的攻击术式,就能在一瞬间将她烧成灰烬。
「……唔……」
但是,优吉欧只是保持着隔着衣服握住短剑的姿势,漏出了苦恼的叹息。
这把短剑原本要用在整合骑士爱丽丝的身上,当然不是为了将她烧死,而是为了通过Cardinal的术式让她陷入沉睡,从而让她的记忆恢复而变回原本的爱丽丝而存在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打倒了Administrator,对优吉欧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打倒了最高祭司,就能不使用短剑而让爱丽丝恢复原样,但自己却无法确信能否做到。
因找不出答案而陷入迷茫,只能咬紧嘴唇的优吉欧,似乎又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优吉欧……快逃……
然而,没等远处的声音传到他的意识中——
沉眠的女性银色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
洁白的眼睑缓缓的一点点,一点点张开。而优吉欧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用说动起握住短剑的左手,就是移开视线都已经做不到了。一度取回的思考能力,也再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像是要让优吉欧更为着急一般,少女微张的眼睑又再次合上了,这样缓慢的眨眼重复了两次,这才彻底睁开了眼睛。
「啊……」
自己口中发出的感慨之音,优吉欧完全没有自觉。
露出的瞳仁,有着至今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的纯粹的银色,如同镜面一样反射着虹彩——那是如同字面所说的那样,放着七种颜色的光辉,伴着眼波流转光彩四溢。那是令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宝石都相形见绌的,只属于神明的光彩。
在整个人如同摆出跪在床上的造型的石像一样定在原地的优吉欧眼前,醒过来的女性用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的动作让上身坐了起来。双手就这样放在胸前,像被某种目不可视的力量拉了一把一般直起了身体。明明四下无风,长长的银发却向后方「刷」的扬起,然后笔直的垂下。
随着睁开眼睛,显得更多了一点稚嫩的女性——或者说是少女,带着毫不在意优吉欧的样子将右手放在嘴边,轻轻打了个哈欠。她径直向前伸出的双脚并在一起向右侧弯曲,用左手支在床垫上,撑住重心倾斜的纤细身体。而后,保持着这一艳情的体态,少女总算是向左侧偏过了头,笔直向优吉欧看来。
在边缘跃动着虹色闪光的纯银的瞳仁正中央,并没有人类应有的瞳孔。虽然眼睛美丽无伦,却像镜子一样将所有光线都反射开来,让别人无从窥见自己内心深处分毫——在优吉欧眺望着这双瞳仁里映出的,带着呆滞的表情的自己时,少女轻启艳丽的珍珠色双唇,发出了如同蜂蜜般甜美、如水晶般清澈,而又带有一丝香艳的声音。
「可怜的孩子。」
从听到对方的声音,到理解对方在说什么,优吉欧都花费了一小段时间,然而他甚至没能察觉到自己思考的迟钝,只是呆呆的反问了回去。
「诶……?可怜……?」
「是的。多么可怜啊。」
说话的声音既带着无垢的清澈,又暗含着一旦触碰便会落入彀中的危机,让听者的心灵纷乱不堪。
而发出这一声音的那双渗着些微红色的珍珠色嘴唇,现在则浮现着淡淡的微笑,继续撒落着甜美的声音:
「你就如那枯萎的盆栽花朵。不管怎样努力将根脉向土中伸展,怎样努力将叶片在风中招摇,也无法汲取到哪怕一滴甘露。」
「……盆栽……花……」
优吉欧皱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