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庞天啸吃过饭,正在宅院里溜达,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健身方式。他正在等待艾娜的消息。与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他变得游刃有余。在名利场上角逐,他很清楚规则的冷漠与残酷。他永不能忘记创业之初,提着各种礼物上门攀附关系的情景,看尽了各种各样的脸色和白眼。有一天,他终于对此深深厌倦,用心摸索出规律,与其去恳求,不如让人来求自己。仔细推敲起来,他所面对的是一种最为复杂和脆弱的生态,里面的人朝不保夕,极其缺乏安全感。在某个位置上,他们说话的嗓音都能大好几分贝,一旦失去了地位,便仿佛失去了脊梁骨。这样一个群体,彼此之间很难谈得上有多少感情因素,更多的是相互依存、相互利用,趋利避害是其中的生存法则。他知道艾娜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是,只有他最清楚,他与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是的,最好的关系自然是处成同一条绳上的蚱蜢,可是情况瞬息万变,经营多年的关系,很容易因为某些因素的变动而改变。又或者来往不慎,打交道的人犯了错误,那就很可能殃及池鱼。所以,相处的分寸拿捏起来颇为困难。但是,以这些年来往的经验,他知道身为一介商人,对待他们最简便而行之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控制。关于控制的手段,可谓多种多样。这些年来,他开着公司,三分之一的精力主要从事控制工作,他购买了高科技的监控设备,多多打探消息。他发现,因为大多不从事具体工作,这些人许多方面的知识都缺乏。他就这样以家装为名在这些人家中随意进进出出,暗中安装监控之类的玩意儿,他们最真实的一面都暴露在他的眼底,他知道某某最需要什么,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说出他们的心思,明自他们的所想。不到万不得已,他自然不会拿出监控资料来,除非他觉得确实搞不定,在一个重大项目面前,眼看着就要错失机会。他的手段可谓战无不胜。
对于艾娜,他确实有动情的因素。他并不想把女人搞到笼中鼠的程度,毕竟,艾娜只是一个普通的干部,权力有限。对于艾娜,经过一番交谈之后,他就能知道她是否有可靠的靠山,她丈夫的情况,家庭出身,亲戚族人,交往的朋友,大致能从她的语言里了解个大概。如果有明确的靠山,她不会这样主动地投怀送抱。不管怎么说,这些送上门的女人难以让人产生万分珍惜的感觉。但是,艾娜毕竟是讨人喜欢的。那晚拍下照片也是出于习惯。在与人的相处上,他习惯留一手,保持主动掌控的地位。当时,他只是随手拿起手机拍了下来,他想记录这段艳遇,一张照片可以让人回忆起往昔的美好时光,有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她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具有危险性,这种天真烂漫的思维对于她这样的职位来说是不适宜的,他觉得有必要教育她。一只新鲜的蝴蝶又扑棱着翅膀飞进他预置的玻璃罩里来了,这调动了他看一场好戏的欲望。他并不想伤害她,他只是对这个女人感兴趣,他想看看她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是怎样的姿态,她会采取怎样的办法解决,他想了解一下她的智商和处事能力,仅此而已。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只赚不赔,他知道。
果然,他收到了艾娜的短信:“晚上出来!我想见你!”两个惊叹号,表达她心情的急切,有戏瞧了。他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进门换衣服,打算赴约。他的妻子,在离家数千里的风景区经营一个山庄,多年来,他渐渐习惯于这种形同虚设的夫妻关系。对于出门可能会发生的意外,以他的经验,他知道能对付过去。譬如,最坏的估计,艾娜带了一拨人埋伏将自己废了,那么他会提醒她,如果真这么做,下一刻,就会有人将图片上传,满世界都会欣赏到她本人的图片,她自然会认真考虑。他想艾娜的脑袋不会简单到这个程度,她大不了是来求他。
他们在湖边一个咖啡馆见面。女人是不能经受打击的,艾娜看上去一夜老了许多,她神态疲惫,强装笑颜,言不由衷。她介绍了一单子业务,看得出花了些力气。然后,她说没带手机,借他的手机给朋友打个电话,拿着手机走出了包厢。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女人就是这样天真可爱。等她回来,他当场就翻手机看,打开相片集,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果然你把纪念照给删了!只有这一张啊,你不珍惜我还珍惜呢!”
他看到她终于叹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的阴郁忽然淡去,仍旧恢复了以前的笑容。他们之间的故事,大可到这里告一段落,以后,他们还可以像朋友或者恋人一样地相处下去。譬如,等业务结束,他可以以感谢的理由请她吃一顿,或者她有什么忙要帮,他可以及时地提供帮助。那么这张照片的事件,充其量不过是一桩感情事件,因为太珍惜彼此的感情而存照留念,这也是可以说过去的理由,而且是最令女人容易相信的理由。
是的。事件到底让它按照什么轨迹发展,完全在他庞天啸的手里。所幸庞天啸并不以此为业,他的兴趣并不在这些人身上。他只是觉得艾娜可爱而有能力,寻找一种彼此之间的联系罢了。他对于自己的具体想法,也很难把握,做生意多年,家大业大,很需要脑力和处理各种关系的能力。通常,在理智和狡智的包裹下,他是处事严谨而果决的。他发现,年岁逐增,他越来越需要一种感情,当看到艾娜仰慕的目光,他的心颇为所动。他知道,凭借他的魅力,只要他开口,让她介绍业务,她也是会卖力去做的。但是,那只会使他在她面前矮去一截。他习惯于那种呼来喝去的感觉了,他只是享受这种感觉。就像当下,他和她踩着月色出来,她终于一身轻松地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嘴里小声骂道:“叫你坏!”仿佛是憋了好久的一口怨气终于冲出来似的。她的脑袋里一定是把这件事情的性质归为感情事件了,并且满足于自己的小智慧带来的胜利的快乐。这太有意思了,让他感到些许的满足。
“你不给我介绍业务,我也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卑劣。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你太紧张了。来,我给你按摩一下神经,我发觉你太焦虑了。”他一边走一边跟她说。
他把她塞进车里的时候,她有点犹疑。然后,叹了一口气,很干脆地说:“老公还在等着我呢,我该回家了。”她低着头,没有看他。这是一句令他扫兴的话,他知道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出来了。他们的关系就这样结束,因为他使她觉得难堪了,她将不再上第二次当,她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天真的女人。他有点生气了。但是,在女人面前,他觉得应该有必要绅士一些。于是,他看着她回到自己的车上,摇下车窗,向他告别。
他是理解她的。眼下,她就像一只脱离藩篱的惊弓之鸟,忙于逃窜,忙于将事情结束,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就像其他人发觉上当后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恐慌一样。可是,这是否是噩梦的开始,完全看他的心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让她感到疲惫,而且是更深刻的疲惫。当然,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是注意把握尺度的,一般来说,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只要不是真正把他惹毛了,一般他都是个懂事的人,会让事件在适当的热度平息下去。甚至最后,还会让他们感觉到,他是个不错的人,是有着温情的人。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屡试不爽却还未发生意外伤害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是拿着身家性命在赌博,如果事情真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说不定自己会遇到突然死亡的事件。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一点。因此,他安排了多个居所,行踪不定,深居简出。他在公司里安排保安,实则相当于保镖,可以随时护卫家人。对他来说,这类事件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思维,像上瘾的瘾君子一样,这些年,他靠着这些手段积攒起不少财富,但是,他也一直担心,有一天,这些事件会成为被某个导火索点燃的一张网络,这才是隐隐藏在内心的焦虑。但是,就艾娜这件事来说,他从未认真过,他只是抱着游戏的心态罢了。
这样的生活大概平静地过了一个月。此间,庞天啸尝试着给艾娜发过两个短信:“我想你了。”然而,没有任何回复,完全石沉大海。他甚至有点后悔,过早地把照片和业务联系在一起进行试探了。他做得是否有点残忍,是的,他应该是没有考虑清楚他对她的感情。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因为得到她们的心和身体都显得相对容易,不外乎看重金钱,因此,他也很少珍惜这类感情。他只是随性玩一玩,随手可以丢弃。
现在,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把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搞成不好玩了,这主要的错误就在于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分清楚情和利的关系。他发现,自从那晚艾娜选择挥手上车离开后,他对她的感觉愈来愈分明了。她那种受伤后决然舍弃他的态度,突然让他产生出一点留恋来。他觉得完全把握不了自己的心绪。这种留恋的感觉与日俱增,他甚至有点后悔,埋怨自己没想清楚。快要下班的傍晚,他拿起手机给艾娜打电话,他说,谢谢她介绍的业务,快要完工了,他得感谢她,请她出来吃一顿饭。电话那头依然是礼貌而冷漠的拒绝。百无聊赖之际,他的烟蒂含在嘴里,整个人仰躺在电脑桌前的椅子里,他就想着发一封邮件给她。既然她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混蛋和流氓了,就像以前去求人时,他在他们眼里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一样,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把事情做到底,让他们看看。这一回,他想看看,她究竟还有什么招数,这有意思的可爱的女人。
看到邮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上班时分了。看到庞天啸三个字,艾娜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她不用看已经知道内容了,所以,下面的照片框她都没有打开,就立即删了它。她不想搞得同事都看到这件丑事。但是,诚如她担心的一样,她知道上次的事件也许没有那么轻易结束,而今,这封邮件证实了她的推测。此刻,就像涨潮过后留在沙滩的鱼,在呼吸之间,她都能感受到身体的沉重,她茫然地看着电脑,心情晦暗。许多念头像夏日的萤火虫在她心灵的荒原上闪烁。
难道再介绍一个业务给他吗?她知道这样的频率会越来越密。她怔怔地对着电脑,知道走投无路。一整天,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不断地琢磨。快到傍晚,她终于回了他的一条短信:“你准备在哪里请我吃饭?”
消息回过来了:“到了再说吧。”他约她在某个地方会面,然后一起去饭店,他没有明确说哪个饭店。
她拿起电话打给鲁拙其,告诉他晚上有事加班,不必等她吃晚餐了。鲁拙其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这么亲切,她含糊其辞地大概交代了一下,要他照顾好女儿。鲁拙其的声音颇有些惊讶,说:“你没事吧,你忙,女儿就交给我了!”说完,还哈哈笑了两声。
人处于不同的环境,会产生不同的思维。就在一个月前,她甚至想过,要不要用离婚的策略来博取庞天啸的同情,希望他能够放她一马。而后,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那会把自己推向更无依无靠的境地。她是用一天时间渐渐想清楚了的,如果碰上一个无赖,那只有比他更无赖,才能解决问题。
下班的时间到了。她走出办公大楼,脚步沉重。但是,她已经打定主意,容不得一点迟疑。她穿过一条马路,拐了两个弯。望着街上下班高峰如流水一般的褐色人群,她听到自己凝重的叹息。
庞天啸像一切事情从未发生过,他挨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很难请你啊!”他深情地凝望她,露出一个微笑。让她一时间产生虚空的梦境似的幻觉,就好像这阵子的事情都不曾发生,他还是她心尖上渴望着的那个人。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上当了。于是,这才露出一个微笑来面对他。
“来,既然出来了,就开心点。还得感谢你呢。”他说完,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胳膊上。
此刻的庞天啸,昂首阔步穿过斑马线,感觉自己是在游乐场中纵横驰骋的玩家。艾娜的眼睛留意他宽宽的肩膀,不露声色的表情,这时,她才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气味,一种非同寻常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令人陌生,甚至有些恐惧的。她诧异自己原先怎么就没发现。带着这样的念头,她的眼睛盯着来去穿行的车辆的灯光,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恍若梦境。她想,如果只是做了一场梦,该有多好?她真想突然在马路上喊叫求救,她想高声呼喊:“救救我——”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的生活陷人无底的深渊了,她是一只涸泽之鱼,被捉到了砧板上。她希望她的反抗能稍稍产生一点力量,她想起那个词汇来了,“做人的尊严”。
她提醒自己清醒过来,因为已经跟着庞天啸上车了。庞天啸就在左首,他驾着车,看他的侧影,多么富有魅力,他的谈吐举止,显得多么庄重得体,这都是虚假的幻觉吗?她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