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美莲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晓歌也慢慢接受现实了。一日,晓歌的生父将她送回来站在了王伟强面前,他瞪着眼睛凝视了王伟强数分钟,王伟强性情柔顺一些,直被他看得毛骨惊然,他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呢,生了孩子以后可别怠慢了晓歌,不然老子可不放过你!
王伟强之前没见过晓歌生父,这次意外碰面,才知道晓歌原来有这么一个强悍的父亲。晓歌回来就把书包往桌上一扔,翻出本子和水笔,放到饭桌上,说:“你们说以后对我好是吧,我真不放心,要不,你们写张保证书吧!”王伟强在厨房里炖猪蹄,肉香直冲鼻孔,正觉得麻酥酥的痒痒,晓歌这么小不点的一个人,闹这么大的气势,还真把他吓了一跳,眼前立马蹦出她生父那一双乌鸡似的眼睛。保证,保证个啥呀!王伟强不好生气,也不能不表示看法,他把两手在围裙布上搓了搓,凑到晓歌身边,伸出两手抱住她的脑袋,稍稍地晃一晃:“爸爸看看,脑子有没进水。”“你,别碰我!”晓歌叫起来。“哇,这是怎么啦,什么臭脾气!”王伟强打着哈哈。“你们,究竟是写还是不写?不写我就绝食!这顿饭我不吃了!”王伟强琢磨,一个十岁的孩子,哪来这么多心思,这么长远的计划,背后一定是生父后娘出的主意。王伟强看了美莲一眼,这算怎么回事啊,生下孩子,对原来的孩子好,这不是一个继父应该的本分吗?不写保证,依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写了保证,就说明信任全无,之后的好与不好都是契约关系了。
美莲接着王伟强的这一眼,一颗火热的心被泼得拔凉的了。美莲咀嚼出了这滋味,可是,她能说什么呢!这个女儿,不是个省事的主,离婚再嫁是亏待她了,她就是家里的大小姐,大千金,小祖宗,那能怎么着。
“写吧。”美莲包斜了王伟强一眼,算是回答。王伟强捉起笔,转头问晓歌:“我说千金啊,具体什么要求,说清楚,爸爸好落笔。”
晓歌和生父合计过,生父跟她说的每一条,她一条不落全记在脑袋里。“第一,我学习重要,为了不受影响,我得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一直到我出嫁为止。”
王伟强写了第一条就打住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美莲,自我调侃道:“看来还得换个三室的大房啊!得得得,晓歌,你自己写吧,写好,爸爸妈妈签字得了,你看怎么样?”
晓歌点了点头,抓起笔,一边想,一边默写课文似的写下来了:第二,我有学习的权利,一直要培养我到我自己不愿意继续学下去为止。第三,给弟弟或妹妹买礼物的同时也要给我买礼物,一直到长大成人,搬出这个家为止。第四,照顾弟妹的时间和照顾我的时间要均等。
乖乖,这哪是孩子的语气?王伟强顿时就觉得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了,这哪是娶了一个女人,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情感博弈,太累了。不知道美莲嫁过一个这么厉害生猛的男人,真是后悔婚前没有足够地了解。王伟强理解美莲离婚的原因了,两人根本就不是一路货色,根本不搭调,也不知道当初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王伟强有些气急败坏,但情绪压在心里,不能发作。王伟强草草看了看,就在下面签上了大名。
保证书被压在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下。王伟强有时候进晓歌房间里帮忙收拾作业,看一遍心里就一阵紧张,眼前跳出晓歌生父那一双乌珠突出的有力的眼睛。罗俊青的公司看着体体面面的,实际上,业务不断在减缩,经济不景气,王伟强不是跑业务的料,眼看着罗俊青都有些嫌弃、疏远他了。要不是为了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使自己在男人圈里也能体体面面地抬起头来做人,就现在的经济压力,他也觉得吃力。家里总有剪不断的烦恼,零零碎碎的琐事总是层出不穷,美莲怀孕,不能做很多家务事,王伟强总是前前后后地忙。晚上,他仔细一琢磨,发现开始怀念以前分居两地的时光了,是啊,那时候,自己在外地上班,吃技术饭,不用看脸色,回到宿舍,和同事们打打麻将,聊聊天,吹吹牛,多快活啊!
王伟强有点想念小鸿了,长年在外地,不可能不遇到对眼的女人。小鸿对他是有意思的,如果不是王伟强已经结了婚,而小鸠不过是个摆烟摊的女人,王伟强说不定就跟她好上了。小鸠没结过婚,是个单身女人,王伟强享受着爱情,乐不思蜀,要不是美莲已经怀了孕,家里一直劝他回来,守着这份像样的家,他恐怕要留在外地了。小鸠摆烟摊赚不了几个钱,两个人都不是本地户口,没房子,考虑到这些综合因素,王伟强还是回来了。家庭生活和单身生活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家里的两个女人都不好对付,做饭、洗衣服、搞卫生、晓歌的作业辅导,层出不穷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罗俊青又对他客气疏远,使王伟强觉得承受的压力太大。不知道小鸿怎么样了,她是否已经找到男朋友,是否已经嫁人。看到美莲熟睡过去,他拨通了小鸠的电话。
没想到,小鸠连夜坐火车,第二天下午就到杭州了。王伟强帮她在火车站附近订了房间。他忙好家务事,向公司请了假,匆匆赶将过去,小鸠已经买好一大堆吃食,洗完澡,等着他。两人坐在床上聊曾经的时光,岁月沧桑,经不住回忆啊!外面梧桐树叶黄中带绿,汽车声此起彼伏,在嘈杂的声音里,两人窸窸窣窣地交谈,互相安慰。王伟强想,其实租个房子和一个女人成个家也挺好,不求日子多富裕,只求回家后两个人能聊到彼此的心里去,不用为生活俗事烦忧。小鸠在杭州待了两天,在王伟强的催促下,回去了。王伟强重新把心收回来,应对家里一切俗务。
一天早晨,美莲肚子突然痛起来,掐掐时间,刚刚近七个月,这是怎么回事啊?怀孕期间,若生了病,药也不能乱吃。美莲肚子疼得受不了,王伟强赶紧送她去医院,医生说,要小产。王伟强签了字,在引产室外等候,这样的状况,谁也想不到,真是措手不及。美莲怀晓歌好好的,怎么怀上他的就要小产了呢,当初找美莲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高龄产妇还有这危险。一个小产的孩子,起跑线上就输了一大截,这是他王伟强的命吗?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才三斤三两,腿部还有些残疾。王伟强在表格上看这些数据,总觉得隔着远远的距离,似乎说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一样。他站在孩子边上,看了一眼,觉得两手空空的,本来一心想抱孩子的热切的心,两手暖融融的感觉,突然凉了下去。孩子暂时放在医院的保温箱里,每天要付不少的费用。美莲觉得歉意,王伟强心里嘀咕,谁让我找了一高龄产妇呢,生个孩子也没有保障。这个瘦瘦弱弱的、腿部有残疾的女儿,是他王伟强想要的后代吗?王伟强突然想拍屁股走人了,远远地离开这些使人糟心的事情。
“这个孩子,我不想要。”王伟强不能表达这层意思,因为美莲还在医院里躺着。美莲也痴痴呆呆地,对着孩子,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晓歌幸灾乐祸地开心。“都说了,叫你们不要生,不要生,看看,将来,我们家可得多一个残疾儿童啊!”
晓歌的话,美莲听起来句句刺耳。她躺在床上,无能为力,眼望着窗外的秋色,梧桐树已经变黄了,一片又一片,被风吹得唰啦啦地响。
王伟强不知跑哪儿去了,也没打招呼,也联系不到人。医院里进进出出的,是美萍和美荷。虽然怀着孕,但照顾姐姐是天经地义的。关键时候,还是娘家人靠得住。罗俊青找不到王伟强,少不得在美萍面前发牢骚,美萍本来想好好地数落王伟强几句的,但看着美莲眼眶湿湿的一包泪水,又把话收了回去。“别愁,天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是,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日子都是一天天过的,孩子迟早总会长大,残疾就残疾吧,陪在妈妈身边,两人有个伴,也是好事儿。”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美萍感慨道。心里搁着的事儿过去了,美莲也能吃也能睡了。也许是挡不住体弱,乏人照顾吧,一天早晨,医生打开保温箱,孩子意外地死了。
美莲回到家,看到晓歌,一把抱住她,呜呜地哭,说不尽的无奈和悲伤。人世就是这样,苍凉与繁华相伴,啜泣与欢语相随。忙活了一场,到头来,还是和晓歌两个人,这倒也好,安静,清闲,省了些凡俗的心。
美莲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想通了很多事。早晨起来,她给晓歌准备早饭,剥好蛋递给晓歌的时候,晓歌朝她露出了一个大笑脸。“妈妈,就我们俩好了,这个家不是挺好吗?”晓歌说得没错,两个人的家,简单多了。美莲看了晓歌一眼,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美莲带晓歌去看美荷。美荷住在隐没在山林深处的高教区,空气清新,环境宜人。美荷的家在小区十六楼,高高地耸在云层里,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晓歌欢快地按电梯上楼,美荷婆婆来开的门,“美荷不在,说在医院呢,人工流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流掉啊?”美荷婆婆一提这事就伤心,指了指小床上咬着奶嘴瓶的孩子说:“怕呀!生了第一个是这样,你又这样,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去福利院抱个健康的孩子回来好。”
这算怎么回事呢?唉,高智商无人继承,也是人生一大遗憾啊!但美莲刚遭遇过这类伤痛,劝解也没有说服力,还是尊重他们的意见吧!美荷婆婆说怀孕两个月,美荷就见红了,虽然医生说无妨,美荷还是坚决要把孩子流掉,谁都拦不住。一家有一家的难事,真难啊!
现在,只有美萍的肚子还高高地骄傲地耸在那里。美萍喜欢吃,各种各样的小店,看到了都进去吃个新鲜。灵隐寺的签很灵,美萍怀的是女孩。美荷领养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个五岁的女孩,模样周正,聪明伶俐,他们一家人都有了笑脸。美莲和晓歌两个人过着日子,也觉得轻松而闲散。王伟强仍旧回了北方,一年后,才回来和美莲离婚。看看,想通过孩子挽住一个男人的心,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美莲现在安闲稳定了,晓歌的成绩也上去了,一到假期,母女俩选择出游,生活实实在在的,惬意而美好。
这大概就是所谓人各有命吧!
(发表于《作家》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