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数百年,她一直孤身一人在世上流浪。
她不会变老,不会死去,肚子甚至不会饿。虽然她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吃喝拉撒,但是就算十天半月不进滴水,她也不会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
她不停地换着地方,穿梭于人类与血族之间,一直设法打听着尚雅双的消息。然而,在她所身处的近代世界里,尚雅双只是一个传说,还是一个极有限范围内的群体才知道的传说。那一个远古时代的Assimite血族与卢卡斯曾有过的那一段根本鲜有人知,近几百年来,更是从未有人听说过他出现在任何地方。
不用问,卢卡斯肯定是失败了,否则这些年来,他不会那么老实。
但是,尚雅双呢?他莫非在那一战中,与卢卡斯同归于尽了吗?
如果,不是在日报上看到那张照片的话,或许她还会一直一直地继续找下去。
那一天,在重庆的小街边喝着下午茶的时候,她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场当地隆重的订婚仪式即将举行的声明告示,首长的千金,要嫁给一个年轻有为的后辈。传说,那一年轻人还只刚刚成年,就已经在战场上立下战勋。
她望见那对新人的照片时,呼吸直接少了一拍。
那张年轻的脸无疑属于她魂牵梦萦的尚雅双,然而报纸上的名字,却赫然印着一个完全不同的姓名。
她到附近民居里借了一套淑女的衣服,悄悄地潜入那一个订婚仪式。
不去不知道,主人家竟然是一名Tremere的血族。他不知用什么方式发明了可以为血族阻挡阳光的涂层,凭着那个堂而皇之地出行在阳光之下,还赢得了崇高的地位,大发战争财。那一个所谓的订婚仪式,竟是一个血族的私人派对,来的人客全是血族中人。
站在那个Tremere血族的女儿身旁微笑的,的确是尚雅双本人。他看起来还是如数百年前一样,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使用的是一个化名,但那或许正说明了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都无法找到他。
他们在人群中接受大家的祝福,举行了血族特有的订婚仪式……他全程十分关照地为新娘挡酒,一杯杯的鲜血如水般狼饮下去,派对的气氛欢乐无比。
她实在无法继续看下去了,连上前质问他的想法都打消,静静转身离开。
“姑娘,你醒了,太好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眼前却是一张并不认识的、苍老的面孔。
“……你是谁?”她下意识地问。
“姑娘,你被我们上山砍柴的同志发现了,好容易救缓过来的,”那个面向慈祥的老奶奶端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碗,笑着说,“是不是过来找八路军的?好姑娘,告诉你,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我……找八路军?”她又好笑又好气,正要起身下床,却被老奶奶一把拉住。
“别,姑娘!看你吃了不少苦,被带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全都破了,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才醒来,接下来可要再好好歇歇,不要着急下床。你放心,党对远道寻来的群众都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一定会替你把身子彻底养好了。”
她现在才看清,眼前笑容满面的老太太,其实一脸营养不足的病容,身上更是衣衫褴褛,手中的碗虽装得满满的,但不过漂了零丁的几颗小米,连汤都算不上。相对的,她自己身上被人换上的,却是整齐的衣服,盖着的,也是踏实的棉花被子。
她心里禁不住热腾了起来,接过那碗寒碜的汤水,却递回到老太太的手里:“大妈,我不饿。”
“昏迷了这些天怎么可能不饿,好姑娘,快喝吧。”
她叹了口气,却又不好跟老太太解释,只得将碗凑到嘴边,象征性地喝了点儿,这才终于说服老太太把碗给收了。
看着那双瘦弱的手小心地将碗接了回去,送到门外,立刻响起孩童的欢呼之声,碗被接了过去,紧接着,就是“呼噜噜”大口喝汤的声音。
她眼眶重了起来,想起自己数日前走到附近的山顶上,突然心中一动,就找了最险的那个悬崖,纵身跳了下去……泪水,已忍不住滑下脸庞。
竟然,跑去做了那么傻的事——明知道这样根本死不去,却还是想要寻求这样的发泄。
可是,拖着这个既不是血族又不是人类的身体找了几百年,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早已忘了她,用新的名字开始了新的生活,混得如鱼得水,身边还已经有了其他人。
数百年了,就算她走上前去与他相认,恐怕他只会装作不认识她吧?亏得周围的血族都没发觉他其实早已不再是血族的一份子,那个人以前还算孤立离群,如今却喜欢起热闹来了,真是一时河东,一时河西。
一双瘦弱的手臂将她拉入怀中,老奶奶颤悠悠的声音在头顶说道:“好姑娘,一切坏日子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在党的关怀下,你将会有全新的人生,全新的未来。”
——人生,未来?
她在那个温暖的怀中静静地想。
——或许吧。
反正即使想死也是死不去的,不如干脆……就赖活一下吧。心如刀割,这些年来,但凡想到那个人便痛得无以名状,是时候忘了那一切了。
“好姑娘,来跟大妈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的心沉了沉,视线下意识地转到那件早已成了碎片,被换下来的那件旗袍上。旗袍的领口边上,整齐地绣着原本主人的名字。那是一个漂亮的民居,住着一家拥有私人图书馆的人家,他们家正值妙龄的女儿,在她进去找衣服穿的时候,正在客厅里弹钢琴。
“……芮曼丽。”她缓缓地将这个名字读出。
这一刻,她下定决心,忘了自己的本名,也断了自己的过去。
忘了吧。
这个世上没有“路姬”,从此,只有芮曼丽。
“曼丽,你来这里已经有三年了。”
“咦?”她怔了一怔,注意力回到眼前来。
穿着淡蓝色军装的中年男人就在眼前,他是专门负责训练她的导师,今夜,她是来领出击的命令的。
“这三年间,你的表现十分出色,原本将你直接派入精英部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是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认为有一个更适合你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你对此有没有什么意见?”
她“刷”地立正:“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
“好,”男人从桌上的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来,“任务是派你到上海去,在那里潜伏下来。这是你的身份纸,还有一些其他的资料,在你出发之前,你要将自己掩护身份的生平完全熟记,这样才能确保你的潜伏任务万无一失。你的接头人会在上海火车站接你,之后,你的任务就由那个人传达给你。”
“……是,”她接过那张身份纸展开,上面一张她的照片,旁边用细小的毛笔字写着——姓名:冷月薰,现居地:上海。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歌舞升平的城市,脑中便突然展开一幅派对的画面来。在那个盛大的派对上,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派对中央的一对璧人接受大家的祝福,心里疼得都要穿孔一般。
——那个派对是什么呢?她为何会觉得伤心。
“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姓名,从今以后,直到你苏醒为止,你都要忘了你是谁,完完全全地变成这张纸上的这个人。”面前,长官细心地交代着。
——忘了我是谁?
她突然笑了。
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记忆都从来到这个解放区之后开始,她唤作娘亲的老奶奶年前刚刚去世,是她收留了当时被人从山里救回来的她。在党的熏陶下她也加入了进步的行列,似乎与生俱来的优异身手也令她如鱼得水,在训练营中表现出色。
而今,终于到了她准备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尚雅双,我问你——偷窥别人的内心世界,真的很好玩吗?”冷月薰咳嗽一声,冷着脸回过头去。
身后的病床上,尚雅双乖乖地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面上纠结着复杂的情绪:“对不起,我恢复意识时见你这样的状态,觉得稍微再推你一把,会对你有帮助……”
他话未说完,她已经急急地质问:“所以,你就故意装作沉睡不醒的样子,好逼我尽快解开盒子的锁,进而解开我自己身上的封印?”
他理亏地垂下眼,却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你这样在乎我,想要尽快回复自己犹大后人及KindRed的力量,好救醒万一已经陷入长眠的我……其实令我很感动啊。”
她脸色发白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