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来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上高中,他给我写了那么多的情诗,并且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给我大声地朗诵。在教室,他也是没话找话和我说个没完,连我的同桌都嫉妒得要死。可他现在进门都懒得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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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的事咱就不说了,就说结婚后吧。每次回我父母家,他也是和我爸有拉不完的话,爷儿两个都爱好下象棋,在棋盘上都没有父子之情了,往往争得脸红脖子粗。我妈在一旁骂我父亲没正经,背后倒直夸女婿好,不生分,这哪是女婿简直就是儿啊。他的嘴甜,左一声爸右一个妈,喊得我父母屁颠屁颠地给他做好吃的,拿好用的。对我这个女儿倒说了不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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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就说他当了团委书记的第二年吧,他不知那根筋不对了,闹着和我离婚。当时女儿都六岁了,刚上一年级,跟着我住校——我那时在郊区小学教书。想着才结婚那会儿,工资都低,又要供他弟他妹读书,孩子又小,多困难啊!好不容易苦日子过去了,他现在才一当官,就要和我离婚,我当然不答应。那时他多能说话啊,又是给我许诺离婚后给我的补偿,又是在法庭上振振有词地陈述离婚的理由。简直是出口成章,口若悬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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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然没有离婚。
他说话少了是当了城关镇书记后的事。他当了城关镇书记后,我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城关中学。那时候,我发现他已经是凡人不搭言了。对上级领导是唯唯诺诺,对下级部属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只是在开会时,坐在主席台正中,手里拿一份打印好的讲话稿,该高的地方声音放大,该低的地方声音放小。有时候,由于不用脑子,都讲出笑话了。“转下页”就是他念出的笑话。
我和他下午出去散步,熟人见了打招呼:“出去啊?”我说“出去啊。”同事见了,说:“散步啊?”我说“散步啊。”他一言不发,背挺的很直,脸挺的很平。回到家,我说他,人家和咱打招呼,你也应一声啊,别总端着个官架子。他倒说,那不尽说些没用的话吗?明知道出去还要问出去啊?明知道是散步还要问散步啊?不就是废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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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他当了县长,话就更少了。据他身边的人说,整天黑着个脸,好像人家都要和他争位子似的。平常下班了,政府楼上的人见了他都和他打招呼,他高兴了点一下头,不高兴了就当没看见。但人家还是要和他打招呼。我就劝他以后人家问你话也答应一声,他说,对下属就不能多说话,没听说“言多必有失”吗?过年过节,他和一干人去下面看望特困户,只有在那个镜头里,我们才能看见他的笑脸,听见他说的一句话:“我代表政府来看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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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终于当上了县上一把手。他这时候已经很少说话了。他说的最多的一次话是********视察防汛工作从我们县经过,在我们县逗留的那一天。电视镜头里,只见他左手给书记撑着一把雨伞,右手给书记指指点点,面前是滔滔的河流。
我们听到他的声音大多时候是他在讲话而不是说话。坐在主席台上的他,总是面无表情地、长篇大论地、一成不变地讲他讲了不知多少次的话,有时候把“工业”换成“农业”,把“N年”换成“F年”……出了会议室,走出县委大院,回到家,他就没有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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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严重的是现在,他到了市里当********,整天窝在家里,根本就不去上班。我是退休了,买个菜,做个饭,看个孙子。他呢,靠着沙发看报纸,手一动不动,眼睛也是一动不动,这哪里是看报纸,分明是发呆。喊他吃饭了,喊三声都没反应。让孙子去拉,也没一句话,坐到饭桌上,也吃得没滋没味。
我劝他,下楼去,和那些老头子,老太太拉拉话,跳跳舞。他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那是我能做的吗?”再没有第二句话。有时候,他会翻出过去的讲话稿,很有一种讲话的冲动,可看看没有听众就只好叹息一声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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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年,他彻底从官位上退下来了。深居简出是他真实的写照。儿子劝他,到省城待一段时间吧,也让儿子尽尽孝,他摇头;女儿说,到我那儿去吧,春城,四季如春的。他还是摇摇头。
那天晚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老年大学的学员作品展。第二天,他就买来笔墨纸砚,开始临帖,开始做画,开始写古体诗。
写字了,画画了,做诗了,他的话就更少了。
这不,我前天才发现,他今年一年都没有说话了,就千方百计让他开口,谁知他一张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囫囵囵是一个哑巴。
医生,您不能光听我说,您也说一句话啊!您说像他这种情况还能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