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捞来到建筑工地的时候已经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工头说,这么大年龄的人我们不要,况且是小工。挡捞当下就给工头跪下了,说,您就留下我吧,我能担能挑的。再重的苦我都能下!领挡捞来的喜民也给工头说好话,他是我们村里的“气死牛”的,有的是力气,就留下吧。工头勉强点了头。
挡捞就成了我们的工友,挑砖,和灰,拉沙……苦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从来没有说一个累字。挡捞不抽烟,不喝酒,工资一发下来,就和喜民去邮局汇走了。我们就取笑他是“妻管严”。他憨厚地冲我们这些愣头青笑笑,不说话。和他在一起的喜民说,他那是“妻管严”啊,他是老黄牛!他累死累活挣的钱都寄给上大学的儿子了。
我们才知道这个黑瘦的挡捞原来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就都羡慕他的命好。
歇工的时候,工棚里的人打扑克、下象棋、谝闲传,挡捞蹲在一边看照片,三张,一张是全家福,一张是儿子的,一张是女儿的。两个孩子都长得白白净净,聪明伶俐。挡捞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工友就喊,挡捞,想老婆了?挡捞说,不是,想孩子呢!儿子快毕业了,女儿也要考大学哩!问话的工友就说,你肯定女儿能考上大学吗?
能哩!我女儿聪明着哩!
挡捞说他爷爷是文盲,他父亲上的是扫盲班不识几个字的,他小学没上完就回家种地了。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这才一辈子下死苦哩!村里人盖楼房哩买车哩,就他一个人供给娃念书哩。娃念书是正事啊!我们就说,是啊是啊,等孩子毕业了,有工作了,你就享福了!挡捞憨憨地笑,说,就盼着那一天哩,现在苦些累些也没啥!
谁也没有想到,挡捞的儿子却出了事。那天晚上正加班,喜民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挡捞儿子上学的那个城市派出所打来的。挡捞的儿子在酒店喝酒和人打架,把人打伤住院了。挡捞求工头结了工资,请了假,第二天早上就坐车去了儿子所在的城市。
挡捞出现在工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他明显地黑了,瘦了,胡子更长,头发更白,话更少了。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心情不好去酒店喝酒,喝多了,就哭就笑就和劝他的酒店服务员吵起来……歇工的时候,挡捞总是自言自语,大学生咋就不分配呢?上大学咋就不分配呢?我们就劝挡捞,现在上大学不分配,工作难找,还不如叫孩子早早出来打工。打工苦是苦,但实受,好好做几年,挣了钱,娶了媳妇盖了房,这辈子也就过去了。挡捞不做声,仍然低着头说他的活。
秋天里,挡捞卷了铺盖回家。满脸是落魄的表情。工头说,挡捞,什么时候想来了你就来。工地上就要你这号实受人哩!工头说,儿子是挡捞的希望,他的希望破灭了,心也就老了。
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挡捞了,没想到,麦子刚刚种上,挡捞就又来到了工地。这次来的不是他一个人,他把自己的女人也叫来了。工头说,挡捞,你女人能干啥啊?你真是胡搞!挡捞说,好我的工头哩,我女人结实着哩!家里三四亩地都是她侍弄的。我不在家,里里外外她一人经管的好好的。工头说,这是建筑工地,不是在家里。挡捞就说,她第一个月不要工资,做着看。行了,你留,不行了,让她走!工头也是个善良人,就留了挡捞的女人去伙房帮忙做饭。
挡捞,咋又来了?
工头走了,我们问挡捞。挡捞说,我女儿考上大学了。延安大学!我们就说,你儿子不是也考上大学了,有啥用。挡捞说,那不一样。我女儿考的是艺术生。艺术生,懂吗?就是画画哩,将来当画家的。
我们就都说,祝贺祝贺!挡捞有个当画家的女儿啊!
挡捞说,儿子上了四年大学,把他一辈子的积蓄花完了。这不,女儿上大学,学艺术的,花钱就更多。他就和女人都出来打工了。
挡捞还告诉我们,儿子已经去深圳打工了,在一家酒店上班。工资还不低。我们一边祝贺,一边在心里说,看看,上了大学还不是照样打工。挡捞好像看穿了我们的心,说,上大学和不上大学就是不一样。儿子学的是酒店管理,现在工资两千多,听说以后还要涨。
我们就都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