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师来到我们家的时候,人力三轮车上拉来一个土黄色的气泵和一只看不清颜色的木箱。高个子,瘦,黑脸,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了。我问他,就你一个人啊?他说,咋会呢?!人一会儿就来。可是一直到我们去装饰材料部买回材料,找苦力把材料搬上楼,他说的那个人还没有见面。
我这个房子不大,七十多平方。原来简装过的,这次要不是发生火灾,也不会重新装修。何师是木工,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我的卧室和孩子的卧室打两个衣柜,包四个窗子和五个门框。我说:“何师,找一个人吧?你一个人太慢……紧张了。”他说:“说好的,还有一个人来,他家里最近有点事,走不开。”我就把门市部交给爱人,和何师一起干。扶个凳子,拉个墨线,取个工具。
这一天,女儿把茶水端上来,叫了声,大伯,你们喝水。女儿走了,何师问我,女儿上几年级?我说,今年就要上大学了。他说,看不出,看着还小呢。我一笑,快二十了,就是个子不高。随口问他,你几个孩子?都交代过了吧?何师顿了一下,脸上充满了笑容。我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出嫁了,在我们镇上。女婿是个教书的。大儿子在北京上班,说了个媳妇是北京的,很乖,很听话。二儿子呢,在西安上班。大盖帽呢。我“哦”了一声,很为何师高兴。我说,何师,这么大年龄了,孩子们能行了,自己就该“退休”了。何师说,是啊!是啊!我儿子也这么说。他说,爸,我在北京一个月工资三四千,媳妇也有工资,你就不要再出去做活了。身子要紧。听到身子要紧这句话,我才注意到何师时不时地用手捶腰。有时候疼得直不起身子。我说,你慢慢来,注意身子。他说,不碍事。做了一辈子活,落下的毛病。
何师的话很少,但一说到孩子,他的眼睛就发亮,黑红的脸色也活泛起来。从他的口里我知道他有两个能干的儿子。大儿子在北京一家酒店当餐饮部经理,管着好几十人。在何师的描述里,我仿佛看到一个高个子、胖、白衬衣、名牌西服、红色领带的年轻人,精神、有朝气。二儿子在西安一家工厂做保安,何师说他是保安队长哩,也是手下有人的人。我就问,二儿子有对象了吗?他说,正谈哩,妈的,又是西安市女子。照片寄回来了,特乖的一个女娃,像画上的一样。这龟儿子,怕又要在西安不回来了!我看到何师嘴上说着气话,脸上明显的是高兴、满足、骄傲的表情。我说,这样好啊!西安那地儿比咱们这儿好多了。
有一天收工时,何师对我说,老吴(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喊我老吴,就叫我名字得了,他就是不听。说,这是对人的尊重。师傅教的),不好意思,我明天不能来了,孙子过满月,我要回去一趟。我说你去吧?脑子忽然一转,你不是说孩子在北京吗?他一愣,随即说,过了年才回来的。媳妇要坐月子呢。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何师的儿子,看看这个有出息的孩子。
我知道,我们这儿做父母的负担都重,供给儿子读书,给儿子娶媳妇,给孙子过满月、直到孙子周岁,请来亲戚邻友热热闹闹给孙子过了生日,这才算是把儿子交代过了。不像南方人,孩子十四五岁就自己出去谋生活。
何师再来时,神情明显落寞了。我问他,孙子乖不乖?他说,乖。我又问,儿子还没走吧?他说,没有。我又开玩笑说,是儿子不放心你吧?他说不放心。忽然一愣,苦笑一下,没有的事。往后的日子,何师只埋头做活,好像这些材料和他有仇似的,叮叮当当的只顾捶打。我看着他的沉默,心里也不好受,几次试图拿他儿子说事,都被他无言拒绝了。何师一定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他不说,我也不好明问。
过了十天,家具做得差不多了。这天,何师领着一个矮他半头的人来。何师说,我对漆过敏,找个帮手。我给那人递了一支烟。何师说,我兄弟,叫他何师就成。这个何师来了,进度明显就快了。只两天,收尾工作结束。第三天,何师没有来。新来的何师带了一个年轻人来给家具刷漆。刷漆结束,在喝茶聊天的时候,我终于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我说,何师回了一趟家,给孙子过个满月,咋还不高兴了?咋回事?这个何师惊讶地说,什么,过满月?何师儿子都没对象啊?我说,不可能吧?他儿子不是在北京当经理吗?边上的小伙子就笑。甭听他胡说。他儿子在看守所呢!我一惊,不可能吧?那他二儿子呢?在西安当保安队长的。何师说,没有的事。两个儿子出门打工,年终包工头没给工钱,一不小心,把人给打残了。两个人现在都在看守所呢。老何四处花钱、求人还没有个结果。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一地的烟头,像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