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来到我这儿时,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当时我正在接梅英的电话。在三叔声俱泪下的叙述里,我挂断了电话。
三叔还是穿着他那件黑呢子大衣,袖口已经磨破了,前襟和领口也没有了细绒和光泽,下摆还沾了从山坡上带来的老婆针,零星的褐色泥点。我知道,那些泥点一定是过洛河时溅上去的。这是三叔上城的标志性着装。三叔的第一句话是:“鸿,你要给叔做主哩!人家已经爬到你叔头上了。你爸不在了,叔就你一个亲人了,遇事就要寻你哩。你一定要给叔出气啊!”
我给三叔发了烟,倒了水,好不容易稳定了他的情绪,说:“三叔,啥事?慢慢说。我民哥不是在家吗?”三叔啐了一口:“你民哥还是人啊?整个一个木头,光知道和人家动手。动脑子的事还要找你呢!你知道满堂吧,就是和你叔我房连基、地挨畔的满堂。”我插嘴说:“我知道,我满叔嘛。”“狗屁满叔!我才是你亲叔。****的满堂,我的新房庄基和他一棵柿树挨着,要剁他一条树股好说瞎说都不让剁。你知道,那根树股不剁,我的房就盖不成。墙砌到那个树股时,我越看越生气,就叫民把那个树股剁了。****的满堂和我打起来了,你民哥那笨猪一镢头就把满堂送到医院了。”
“啊?人要紧不?”
三叔喝了一口水,说:“那都是去年的事了。”
我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花点钱买个教训,让我民哥以后做事小心点。”
三叔说:“哪过去了啊?****的满堂把我告了,告到永丰法庭上了。”我说:“是啊,人家的住院费你要出。”三叔说:“这我知道,可他要的护理费、误工费我不出。他婆娘伺候他男人咋还要我出钱?误工费一天六十块,那不是讹人哩嘛!就他那样一天还六十哩,六块都没得。整天就在房前屋后闲转呢。”三叔又说:“你知道满堂有个外甥女吧,听说在城里帮人打官司哩,告你三叔的状子就是她写的。****的满堂,就显摆他城里有人,我城里也有人哩,我侄子还是城里跺跺脚楼房都晃三晃的人物哩!鸿,你可要给三叔做主哇!多余的钱叔一分都不给他****的。”
我说:“叔,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问问。”
三叔走后那晚,我和梅英、郑武他们在知心聚喝茶。喝着喝着,就说到了我三叔的事。梅英说:“这个事我知道,你知道我姨父是谁吗?就是满堂。去年春天,我姨父找到我,让我给他写状子。我姨父说了事情大概,我劝姨父,乡里相亲的,赔了医疗费就算了。再说,你要是把你那个树股剁了不就没事了吗?农村人盖个房不容易。我姨父说,是他不仁在先,我不义在后。原来我姨父盖房时,房子后边紧挨着你三叔的自留坡,东边就一米,你三叔就是不给,房子只好盖个一头沉。我姨父新房盖起了,心里却一直有个疙瘩。”
哦。
这时候,郑武插话了:“还真巧了。这个案子是我接手的。”
我和梅英不约而同地问:“你什么时候调到永丰了?”郑武说:“去年春天刚调到永丰就接手这个案子。当时还惊讶于这么个小案子,状子咋就写得这么漂亮,原来是我们的梅大律师写的。”梅英说:“去你的。快说说这个案子。”郑武说:“刚接手,我想着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农村嘛,三代以内都是扯不断的亲戚,把双方叫来,调解一下就结了。谁知道这个官司打了近两年还是没有结果。”我问:“咋了?”郑武说,“简单地说就是500块钱的事。”一个非要500块——大宗赔偿都谈妥了——一个死活都不出。官司从去年打到现在,刚开始两人骑自行车来,现在是坐通村公交来。光去年到今年二人打官司花的闲钱都不止500块哩。”
第二天,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我的明光铮亮的车子一进村,我三叔的脸上就绽放出一朵花,走路也有了精神。饭后,我进了满堂的新屋。满堂一句话没说,瞪着敌意的眼睛。我说:“满堂叔,都不让我坐了?”满堂丢下一个字,“坐!”我说:“吃饭没?”满堂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知道你是给你三叔做主来了。我不怕。一个子都不能少。这不是钱的事,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哩。”
我说:“叔,咱先不说那事。先给我倒一碗水。”满堂喊灶屋的婆娘倒了一碗水端来放到堂屋的方桌上。我喝了一口,甜甜的——放了糖。我喊:“婶,你把我没当外人嘛。”我给满堂递上一支烟,一屁股坐在方桌边的长条凳子上。满堂顿了顿,也在那头坐下来。我说:“满堂叔,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又是扯不断的关系。是这,我私下里给你300块,我再给我三叔说,让他明里给你200块。这事就结了。咋样?”满堂脸上颜色一变,说:“念你娃一片好心,行。这事就这样了。”
我回到城里的第二天晚上,三叔给我打电话,三叔一开口就骂我:“鸿,你个****的,你以为三叔没有那500块钱啊?头都磕了还在乎作个揖?叔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后来才知道,官司了结后,我三叔和满堂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三叔呸了一声,说:“你能,就甭让步嘛?”满堂一听:“让你是孙子!我一分钱没少拿。”三叔回到村里,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他少出的300块钱是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