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处暑秋风飒爽，正季粮收成时江宁城外遍目金黄，江幼黎携穆儿秋游鸡鸣山远眺归来，将近府便见邵如焉立迎府前，言珏儿去了梨香院。
邵如焉欲言又止，幼黎将穆儿寄于叔孙婶，便匆匆忙与邵如焉寻至，将入院外便闻珏儿以秋收事关战备粮储为由，责难如影不请青凤自专其事。
自去年得子，幼黎便专务内宅甚少再处政务。
梨香院中代处政文，亦是徐汝愚擢升的众多青凤府侍奉侍值之地，易行之赋闲之前尚还常来此处观阅文书以明政务，如今易行之已授实值，方肃授命出行，汝愚又不愿于琐碎政事牵绊，倒累了水如影被独困于梨香院中。
其时氏阀风气弥漫，如汝愚般雄主皆广纳内府，昌荣子嗣以镇地方政局，水如影与徐汝愚往事天下尽知，江宁诸公皆有所期，幼黎亦时有规劝汝愚，未纳珏儿前汝愚尚能以专爱搪塞，如今珏儿先例已开，汝愚更少直面此事。
前时青凤府酒宴，珏儿曾当众吏面明言，青凤府纳房延嗣皆内府事，不劳诸公费心，是故此事再不着声势，只以水如影、邵如焉皆入内府为吏止。
袖儿归来江宁时，因梁宝长驻南闽，于江宁未建别居，袖儿不愿居于行驿馆院，便随住水如影处。
幼黎时招江宁一众女吏群聚，意有关慰袖儿之念，奈何袖儿不假颜色，宁随水如影值守梨香院亦不愿入内府。
众人皆知袖儿是心疼如影境遇，然珏儿亦替幼黎不平，累累诸事在前，幼黎犹恐珏儿使性再生事端。
见幼黎至此，如影方才暗自松口气。
江宁于青阳、枋山两线屯重兵备战，各地皆报轻壮不足无力采收秋粮，是以文书囤积。
此事汝愚已有令谕，正待青凤府政文示批，奈何珏儿言辞碎利，不留辩解之机，事关战备，若此搅闹，少不得要扯出司曹公议，于汝愚徒增烦恼
幼黎闻明事宜，留邵如嫣于此暂慰水如影，领了袖儿归溅云阁，
眼见袖儿由自愤懑，幼黎言明此事多日前报汝愚时，自己亦在身侧，汝愚已明令各地卫戍军协采秋粮，实是误解如影。
袖儿却抛出梁宝疾驿的文书，请幼黎详观。
文书中前段是于汝愚报喜询策，枋山之战打至此等地步，幼黎亦不明汝愚深意，若不愿依邵海棠之策，剿灭来敌进军东海，大可置青卫军一部于枋山防守，又何必劳师武卫、中垒两军也驻扎广陵徒耗军力。
让珏儿心生愠怒的却是文书后的半页，言辞间婉转质问汝愚是否念东海旧情，以致枋山之战悬而未决，若真是此意大可名言，何必推无关之人在前受过，又直问汝愚于水如影之事将欲何解，若是落花流水之局，当容落花归去，如余相悦之意，亦不该为秋风所惑，以至落花腐朽，情义两难。
幼黎详看过后心中已经明悟，这秋风之说是暗指珏儿在徐汝愚与水如影之间作梗，难怪珏儿恼怒如斯。
见文书后还附有袖儿于水如影的私信尚未开封，心知当是珏儿于梨香院看到这件文书，便私扣下来，与水如影为难，当即笑问珏儿此件文书涉及前线军务，可交于汝愚观？倘若误了军务倒是要罚哪家？
珏儿仍赌气道：“我正要去寻那条到处留情的臭鱼，自己不与人家名分，如今连他徒弟也来怪我。”
那文书前半章询问军策报袖儿怀嗣之喜，确是梁宝口吻，然后半章明显质问的口气又怎么会出自梁宝之手，况梁宝始遇汝愚方才开智，字体仍显粗拙，那后半章虽极力模仿，难遮娟秀，当是出自袖儿之手，若是将此事怪罪在水如影与梁宝头上确是冤枉。
与珏儿相处多年，幼黎深知珏儿秉性爽直，此次实是夹在汝愚与水如影之间代人受过，才迁怒水如影，当即与珏儿释明此事，着了珏儿将书信与如影送去。
幼黎着府中侍者问明汝愚今日并未出府，此时正在醒眠斋中。
遂携了梁宝报喜询策的文书前往，见醒眠斋中汝愚、仲道、寇子蟾和面带尘色，想是刚赶回江宁的方肃同在。
汝愚看过梁宝书信笑道：“今日晨间刚出府门便被寇先生拉回来，说我今日不宜出府，果真子肃前脚归来，梁宝文书紧随其后，倒不知寇先生还懂卜易之术，既如此就请寇先生算一算梁宝所书何事？”
寇子蟾作势掐算道：“此文书当是询问广陵战策，不过其中必他事夹缠难解，于汝愚倒是喜忧参半。”
见汝愚颔首，道：“近来且忧之事甚多，当有喜事临门，梁宝夫人已有身孕，寇先生果真精通此术不妨为梁宝断一断子嗣男女，若能言中，他日梁宝必定厚礼登门。”
寇子蟾大笑道：“梁宝有嗣，亦是江宁有续，当是吉兆，我此生所学颇杂，唯卜易之道未曾染指，只是晨间看到广陵驿马进城，想是枋山战事有变才阻你出府，若是急务军情如烟早已呈报，此时劳夫人送来，只怕其中……”
寇子蟾意犹未尽，幼黎情知其常于府中走动，这些事也瞒不过去，便有些不好意思望念汝愚解困，却见汝愚在观望一旁呆视窗外的张仲道。
想起汝愚曾经提起，仲道禁足醒眠斋中已久，初闻张季道悖逆之时所生急怒卸下，可惜心中却生出一股执念，此念不解此生武学再难精进，时日愈久亦或郁结成疾也是难说。
此时看来汝愚缩忧虑当得成真，刚才说笑竟是与仲道听得。
而仲道身旁方肃亦是满面忧虑的独品浓茶醒神。
东海大军南侵消息传来当夜，汝愚于府中设宴，方肃于宴前被汝愚召见，未及赴宴便匆忙出行至今已有过数月，江宁竟无人知晓方肃去往何处，因是汝愚派令亦无人敢与究探。
“我遣方肃赴平邑海外寻干爹居处，方肃多方打探终得踪迹，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干娘被陈漱玉诓回宛陵，干爹在此之前闻听东海与江宁战事已离岛多时，想是赶往枋山，不知何故至今未至，行踪难寻。”汝愚微叹，着了案上笔墨正欲覆笔，见院外水如影匆匆而入。
原是荆北急报，十日前，元矗兵出祁门，夜袭青阳岭强攻寨垒，为冯远程部所阻，期间亦有小股散军绕过山间企图破坏运粮谷道，亦我军所捕。
“青阳岭上驻有两万骁卫军，不过壁垒新筑，恐怕此战后损毁颇多，幸得历阳谷道已成，只要扼守谷道不毁，便能不断驰援青阳，倒不虞南平来攻，只是荆山地形险难，两边皆是拒守难攻的地势，若要开战绝不是短期能够结束，元矗粮草难继，哪里来的底气强攻青杨岭？”寇子蟾踌躇道：“难道是容雁门在暗中支持？”
汝愚闻言未语，凝视梁宝文书良久方提笔疾书：“胜亦败，败亦败，此战之决非兵刀之利，荆北战事将起，长持亦非良策，可择机而战再观势而决。”
幼黎见如烟面似有难言之色，当即替如烟报，此时袖儿怀子，梁宝又于前线督战难以分身，可遣如烟携批驳同去广陵亦能与袖儿为伴，子肃已归误不了梨香院政务。
汝愚照准，命如烟即时上路疾至广陵。
枋山北麓，东海新营中，陈子方闻得帐外喧嚣，移步夜巡。
东海巨变张季道擅政，陈预被禁的消息不及半月便散及沿海，陈昂担心陈预在宛陵迟早为张继道所害，本欲亲身前往宛陵接张季道归岛同住。
陈子方思及张季道为主政东海不惜卖祖求荣，早已丧心病狂，陈昂虽无心权势，然持政东海多年威名尚隆，若陈昂亲去难免招张季道生出小人之心，到时反对陈昂、陈预不利，便请陈昂修书一封于陈漱玉，代师入宛陵。
却不想张季道疯狂如斯，暗以陈预一家性命为质，胁迫陈子方统兵征江宁，大军将出宛陵陈子方心中便已明晰张季道毒计，自己这南征督帅自是有名无实，然遣田文光为副帅掌左卫军五万，万嵘掌右卫军五万，中路主军单只一万人马，督战之心昭然若揭，还将那些从未经战事的陈族子弟尽数派入主军为将官，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借江宁之手断绝陈族血脉！
奈何陈氏余族竟争相请战，所为只是张季道一句妄言。
“季道虽已易姓为陈，却终非陈族血脉，此生得陈族照抚，自当承情于陈族，代他日东海荣光，自当于陈族中再择德智之人，还政陈族。”
他日是何日？
德智之人是何人？
择选之人又是何人？
陈族主宗已然失势，余族之人竟利欲熏心至此，幸得徐汝愚能勘破张季道毒计，亦仍念往日旧情，时至今日未与东海接战，但张季道与徐汝愚不惜钱粮如此对峙，陈子方亦不明其意。
有陈预一家性命为质，张季道不忧陈子方逃离，初至枋山万嵘等一众外姓辅官挟制陈子方营议军务，陈子方虽尽力遏制陈氏子弟率兵出战寻衅，奈何陈族之人皆视陈子方为陈预一派。
此时陈子方境遇尴尬，又有外姓辅将私下撩拨，终是发生了无令出兵，败战得功的一幕，自此后营议废止，军帅虚置已同虚设，
陈子方每日便于帐中读书练气，除去三餐饮用，亦无人打搅。
此时陈子方出得大帐于营中一番察视，只觉心胆俱寒。
因陈预重用外姓旁系之故，陈族支系历来与外姓旁族不合，将此两军对垒之时，主营中这些傲气睥睨的少年将官竟将两翼卫军驱出几十里外，自在营中酒宴度日。
遥望枋山之上江宁驻军哨火清明，陈子方顿觉失望以极，不觉慨叹，东海陈族果真大势已去……
晨登歇马岭，遥望伏牛山。
歇马岭于伏牛山以西百里，因商南商道的贯通，往来商贾车马多在此地修整人迹渐显，多有歇脚驿店。
松云酒舍夹杂其中，往日入住打尖多为行脚糙汉，今日却迎来位书卷俊逸的公子豪客，不只包下整家店面，还交代今夜只接一队五骑的东来之客，无名无姓老板亦不知如何辨别，豪客只言来时自知。
果然未及三更便有来客登门，能在此处经营酒舍，老板颇有眼界，正见一行五骑风尘仆仆，虽着便装朴素，言语脚行皆具军容，引了与豪客见面便嘱店中小二今夜安眠，无论何事皆不许出屋。
那一行五骑为首的正是数月前，率军撤回晋阳的霍青桐。
“不期荀公子竟然在此相遇，荀家意欲何为？”霍青桐肃然问道，身边随行皆是满面警觉。
“霍兄如此言语却是多心了，我亦从东边折返，于途中得闻荀公子同路，特星夜赶路独行至此，以尽地主之谊！”荀藩笑道。
霍青桐示随行安坐，荀藩为豫南府荀阶独子，与徐汝愚账下许伯英一同号称韩楚小六俊，此次东海与江宁对峙数月战况诡异，霍青桐暗中前往观望，此时闻荀藩所言，果然与自己同想的不止一人。
“往日只闻徐汝愚青凤威名，此番观来亦不过尔尔，荆北元矗已兵出祁门，江宁如今已是双向为战，若晋阳霍氏趁此时机再次出兵荆襄与元矗同伐江宁，我汾郡出兵袭取永宁再得白石，江宁必危。”荀藩道。
霍青桐闻言大笑言，当年徐汝愚无兵无援，背携数万襄樊会老幼，不只计祸张东遗族，亦阻荀氏独占商南，荀兄何谈尽地主之谊，又何谈青凤不过尔尔，岂不闻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此局棋势将起，哪家为鹤哪家为蚌尚未可知，今日倍感荀兄热忱，豫南若有此意，我晋阳自当预祝成效。
荀藩闻霍青桐称豫南而非荀氏，不禁心中凌然，连霍青桐携众离去，亦无心客套。
荀氏一族有荀烛武独祸在前，如今荀去泰于分庭族亲已是满心疑虑，东海与南宁接战，出兵永宁之议，族中多有提及，皆被荀去泰驳回，荀藩亦多次力荐荀氏出兵，为父荀阶严加斥责。
荀藩实不明荀去泰为何坐看良机逝去，于此处与霍青桐面会亦属荀藩私为，此事若为荀去泰所知必成豫南大祸。
然思及霍青桐所言棋势将起，不禁心疑难道是自己仍未堪透此番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