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诗人A去年秋天来北京,我门一块到另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去串门。一进门他们坐下来谈诗,我则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国外的文学杂志站在窗口读起来,首先读到的就是虹影的一个短篇小说。
大概是同为女性作家的缘故吧,虹影的小说颇对我的胃口。那个短片既现实又有些迷幻色彩,小说中反复出现一个黑色幻影——那个倒挂的蝙蝠,它有一双黑森森的眼睛,目光刺破纸面直射向我。我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小说本身,而是来自女人之间那份对事物的感知能力惊人的相似,这篇小说竟然像是我写的,我看到前面第一个段落就隐隐地知道了后面所发生的事。那个幻影一样的男人梗在我的喉咙口,最后虹影在街角看见那穿黑风衣的男人时,我竟“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把在场的两个诗人吓了一跳。
第二次接触虹影就是这部长篇:《饥饿的女儿》。在这个喧闹、浮华的春天读到这样一本宁静、真挚的书,使人略感意外。现居英国的虹影,小说写得这样“老实”,是我没想到的。我以为这一回她会写得很花哨,大玩现代派,狠狠地“英国”一回。但是,虹影没有那样做,与此相反,她老老实实地讲故事,从语言到叙事结构,基本上没怎么“花样翻新”,但她的文字是那样打动我,使我读到某些段落,一个人关上灯哭出声来。
她写第一次与历史老师做爱,“江上的景致倒转过来,船倒转着行驶,山峦倒立在天空”,我仿佛听到浩浩荡荡的江水从他们炽热的窗口流过,室外的嘈杂、慌乱、动荡与室内宁静形成对比,同时又反衬了主人公内心的慌乱与动荡,“你的心比别的女孩子脆,并且还薄,一触就是一个洞”。
女主人公六六一次成孕,她独自一人到医院去做手术的种种心态写得让人如临其境,读着读着就有心在滴血的感觉,“任何爱情在这种时候都没了诗情画意”,“我的手全是冷汗,心想,换一种死法或许比这强”。这是女人最真实的内心感受,拿去她体内的小生命,就如同杀死女人本身,女人之痛,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到骨头里,并且,女人与女人的痛感神经似乎是连在一起的,穿透纸面,我仿佛走在幽长而又阴冷的白色走廊里,四周弥漫着苦涩的药水味道,我的腿由于恐惧而变得瘫软,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很难。腹中的小生命安静极了,他正在静静地生长着,一点也不知道我就要杀死他。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要逃走,直到最后那一刹那想到的仍是“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在别的女人因为痛楚而绝望地尖叫的时候,女主人公一声不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痛到极致的感觉。
读这本书,就是这种感觉。有一根弦始终是绷紧的,那不是不疼不痒的琴弦,也不是哗众取宠的形式之弦,而是你的痛感神经。能触动痛感神经的文学作品,在今天浮夸成风、动不动就管谁叫“天才”、管谁叫“美女”的浮躁文坛是不多见的。写作是一项踏踏实实的脑体劳动,不是靠炒作、靠自吹自擂就能成就一番事业的。虹影静静地待在地球的另一端,远离纷争,远离这边所谓时髦的人和事,用一点也不“洋派”的朴实笔调,勾勒出女人隐藏于灵魂深处的生命之痛。
《饥饿的女儿》是一部沉甸甸的长篇自传体小说,她以镇定自若的姿态,给文坛打了一针清醒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