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赫伯特方才回来,精疲力竭,面色苍白,他发现了一条小河,洗了一个澡,此外还发现了两个手里拿着弯刀的男人(他千真万确地这样说)穿过玉米地,印第安人穿戴的白裤子和白草帽,跟村里的男人一个模样??但就是手里拿着弯刀。
那还用说,他一句话也没提到吉普!
我相信他吓坏了。
只要供电,我就刮胡子。赫伯特又在讲他那个高加索、那个伊凡的恐怖故事,这是一个我早就听过的故事,由于再也没有啤酒,后来由熟悉帕伦克的废墟遗迹爱好者领着我们去看电影??确确实实是有一家电影院,瓦楞铁皮屋顶,我们看到的加映片是:哈拉德?劳埃德,20年代时新的正面登山;主片是:墨西哥上层圈子里的热烈爱情故事,卡迪拉克跟布朗宁偷情,全都是袒胸露臂和晚会服装。这会儿,有四五个头上戴着大草帽的印第安人蹲在起皱的银幕前一动也不动,我们笑得前俯后仰,他们也许心满意足了,他们也许还不心满意足,他们也许从来也不知道,这是看不透的,傻瓜……前面已谈到过,我们的新朋友是波士顿的音乐家,法国血统的美国人,他十分热爱尤卡坦,我们对于废墟不感兴趣,他对这种态度无法理解;他问我们待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耸耸肩膀……
我们相对而视,赫伯特和我,在这个时候各自都让对方去说,我们指望有一辆吉普车。我不知道,别人把我们看做什么人。
朗姆酒的优点是不像喝了啤酒后会出一身汗,因此第二天早上就头痛,每当又有喧闹声响时,这闹声里混杂着钢琴声、机枪声,还有歌声??每次都发生在六点到七点钟这段时间里,每次我都想刨根究底弄个清楚,但在白天就忘了这件事情。
我们忘了这儿的一切。
有一次??我们想洗澡,但是赫伯特没有再度找到那条神话般的小河,我们骤然闯入废墟地带,碰到正在从事考察工作的艺术家,那些废石堆可以想象得出过去的一座庙宇,但在废石堆中却把人热得要死。这位艺术家唯一担心的事情是:不要把一点汗珠滴到他的纸上!他勉强打了个招呼;我们干扰他的工作,他将透明纸绷紧在石浮雕上,随后再用黑粉笔花几个小时工夫进行摹拓,如痴如狂地忙碌,仅是为了取得摹本;他执拗地、坚决地认为,对这些古代的象形文字和众神的脸像无法拍照,不然它们就失去了艺术价值。我们对他听之任之。
我不是艺术史家……
我纯粹出于百无聊赖,攀登了金字塔,阶梯极其陡峭,它的宽度和高度的比例偏偏相反,使我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爬了一阵子以后,热得头昏脑涨,躺在一座所谓宫殿的一块阴影地方,舒展开四肢,喘着粗气。
湿漉漉的空气……
黏糊糊的阳光……
我已经决定,假如到明天早上我们没有吉普车的话……我就往回走了。天气比先前还要闷热,蓝色长尾巴鸟,扑棱扑棱地飞过上空,有人把宫殿当做厕所,因此苍蝇滋生。我试图睡上一觉。这儿像动物园里一样扑棱扑棱振翅飞翔声和叽里呱啦的叫声充斥一片,我不清楚,这儿究竟是什么动物啼啸,尖叫和啭鸣,像当代音乐一样喧闹,这可能是猴子,是鸟,也许是一只猫科动物,我不清楚,是动物的发情或是死亡的恐惧,我不清楚……
我觉得胃不舒服(我烟抽得太多啦!)。
赫伯特说,从前,在11世纪或是13世纪,据说这儿是一座完整的城市,一座玛雅人城市……
我不反对这种看法!
我的问题是,他到底还相信不相信德国雪茄烟的未来前景,赫伯特已没法再回答我:他刚谈到过玛雅人的宗教信仰、艺术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后,就打起呼噜来了。
我让他呼噜呼噜地睡一下。
我脱掉鞋子,到处是飞蛇,我需要透透空气,我热得心跳,我对能在烈日下工作的透明纸艺术家感到惊讶不已,他为了把谁也看不懂的古代象形文字带回家去,而放弃假期,花掉自己积攒的钱……
人们真是千奇百怪!
像玛雅人这样一个民族,他们不知道车轮,却建造了金字塔,把庙宇建造在原始森林里,那里的一切都长着苔藓,并在潮湿的环境里会倒塌……这是为了什么?
我对自己也无法理解。
我本来在一个星期以前就该飞抵加拉加斯,今天(最迟)重返纽约;我却没有这样做,而蜷缩在这儿……为的是跟我青年时期的一位男朋友说一声“您好”,而他已跟我青年时期的女朋友结了婚。
这为了什么!
我们在等待越野车,它每天把废墟遗迹艺术家送到这儿来,天擦黑时将他和透明纸卷再接回去……我决定叫醒赫伯特,跟他说一声,我搭下一趟列车离开帕伦克,踏上归途。
鸟扑棱扑棱飞过……
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架飞机!
我别转脑袋,不要瞧见这毛玻璃般的天空,因为每次都会以为我们置身大海,金字塔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或是一艘船,周围海水茫茫;这里除掉灌木丛外,别无他物,无边无际,绿澄澄、灰蒙蒙,像海洋一样平滑……灌木丛啊!
下午,天上的圆月是淡紫色的。
赫伯特仍旧打着呼噜。
这儿的古代人不知道车轮,那么也就不知道滑车组,也就不知道拱顶,他们是怎样把这种巨大方石块运来的,真叫人惊愕!由于我讲究实际,撇开我反正不喜爱装饰的情况不谈,我认为这座废墟确实十分粗糙……跟热爱玛雅废墟的爱好者看法迥然不同,这儿的古代人恰恰是由于没有任何技术,所以才信奉众神,他认为,令人神往的是,他们每隔五十二年就干脆开始一个新的时代,即敲碎所有器皿,熄灭所有炉火,随后从庙宇那儿将同样的火再送往全国,重新建立陶器业;这个民族轻易迁徙、背离城市(未毁坏的),它出于宗教信仰继续出发行进,在走了五十或一百英里后,在到处一模一样的热带丛林的某一块地方建立起一座新的庙宇城市……他认为这种做法意义深远,虽然并不经济,但非常具有才智、富有深意(意义深远),而且是认认真真地这样做的。
我有时不得不想到汉娜……
我唤醒赫伯特的时候,他猛地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当他看到没有出什么事时,他又继续呼呼大睡……省得百无聊赖。
没有听到发动机的声响!我竭力想象,假如像在玛雅时代一样,突然不再有发动机,情况将会是怎样。我的确不得不想到一些东西,我认为,有人对于运输巨大方石块深感惊讶,是幼稚可笑的……他们制造了工作水平平台,然后用人力以一种笨拙的研磨办法磨成了他们的巨大方石块,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表面才相当粗糙。另一方面,他们的天文学!
他们的计时法算出太阳年,按照废墟遗迹爱好者的说法,是365.2420天,而不是365.2422天;人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数学,尽管他们运用数学取得了这些成果,但没有运用到任何技术上去,因此注定了他们的衰微……
终于弄到越野车了!
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我们的废墟遗迹爱好者朋友听到我们要上对面危地马拉去时,他兴奋极了。他立时掏出他的小日历本算了一算还有几天假日。他说,玛雅人在危地马拉有好多聚居区,一部分刚发掘出来,如果我们肯带他一起走,他将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们没弄到手的越野车弄到手,他通过跟拉克罗伊斯饭馆主人的友谊关系……弄到了越野车。
(每天一百比索。)
这是星期天,一个月光黏糊糊的酷热夜晚,当我们收拾行装时,弄清楚了每天早晨吵醒我们的那种奇特噪音是一种音乐,一种古代的原始木琴频频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不入调门地不住乱弹,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音乐,简直是在发羊痫风。每逢满月的那一天这里要举行一种庆祝活动。他们每天早上出去干农活之前都要进行一番练习,就是为了现在精心地表演这次舞蹈。五个印第安人用小木槌急速地敲击一种类似木琴的乐器,它有台子那么长。我检修了一下马达,免得我们在丛林中抛锚,没有工夫去观看这疯狂的舞蹈。我躺在越野车下面。女人们围坐在广场四周,多半都将一个婴儿偎依在她们棕色的胸前,舞蹈者汗流浃背,饮可可牛奶。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人就越来越多,好似整个部落都来了;少女们不是像平常那样穿戴民族装束,而是穿着美国货的现成服装来参加他们的月亮庆祝会,这种情况叫我们的艺术家马塞尔有好几个小时激动不已。我另外有所担心!我们没有武器,没有指南针,什么都没有,我对风土人情毫无兴趣。我抓紧时间检修越野车,总得有个人干这份活,为了继续前进,我乐意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