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田心现在成了田壮惟一的寄托。
田心八岁了,已经上二年级了。田心似乎明白了母亲和父亲的离婚,对母亲的离去,他非常地冷静。
田壮有意隐瞒和庞巧妹的离婚,他只对儿子说:你妈出国了,过两年就回来。
田心不说话,审视地望着父亲。田心从那一刻起,特别的懂事。在生活上,他从来不让父亲对自己进行过多的照料。每天早晨不等父亲叫,便起床了。晚上回来,做完作业,便安安静静地看电视。他把写好的作业本,放在桌子上,等着父亲下班回来检查。
有一天,田壮正和田心吃饭,田心突然说:爸,我知道,你和妈妈离婚了。
田壮听到这里一愣,他呆呆地望着八岁的儿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告诉孩子自己和庞巧妹离婚,怕伤了孩子的心,他想等过两年之后,儿子大一些再告诉他。可儿子还是知道了。
田心说:没人告诉我,我看出来了,前两天妈妈到学校看我,她走时哭了。你们一定是离婚了。
田壮半响说:儿子,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田心还说:爸,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和妈妈结婚,因为姥爷是师长。
田壮被儿子的话彻底震惊了,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的早熟。
儿子又说:去年夏天,妈妈带我到公园划船时,她对一个叔叔说的。
面对儿子这番话,他已经没有心思吃饭了,有些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儿子了,他想,有一天要静下心来和儿子好好谈一谈。
儿子又说:爸,我不恨你,我恨我妈!
为什么?他吃惊地问。
因为她抛弃了咱们俩。儿子一本正经地说。
田壮吃惊儿子用了“抛弃”的字眼。他不想人为地在儿子和庞巧妹之间筑起一道墙。他们之间的关系完结了,可她和儿子还是母子关系,他知道,庞巧妹是爱儿子的。如果没有儿子,也许他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
庞巧妹生下田心不久,也就是她去了公司以后,她便另有所爱了。这一切他心里很清楚。他也是为了田心,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和庞巧妹离婚。他怕在儿子幼小的心灵中埋下隐患。他想到了自己灰暗的童年。
以后我也不理姥爷了,他也是个坏蛋。田心又说。
他忙说:胡说!
我没胡说,是姥爷没有管好他的女儿。儿子按照这个逻辑说下去。
他望着儿子,突然眼里一热,他怕儿子看见他流出的眼泪,忙转身走进了厨房。他想,儿子真的是“大”了,他决定和儿子谈一谈。
那天晚上,他陪儿子睡在了儿子的房间,他向儿子讲了一个“阿姨”的故事,阿姨的故事就是张芳。儿子一直在用心地听着,他讲完了,儿子说:爸,你去找那个阿姨吧!
他一下子搂紧了怀里的儿子,他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张芳,他也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初恋。当他发现自己和庞巧妹是一次错误的结合后,他曾背地里忏悔地抽过自己的嘴巴,他为自己也为张芳流过眼泪。
母亲去世后,他曾回过山镇。这是他当兵以后第一次回山镇。母亲终于去世了。母亲去世后,惟一陪伴母亲的就是父亲那张惟一保留下来的照片,父亲的照片陪伴着母亲。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正地了解了母亲,母亲一直在深爱着父亲。他想起了童年艰辛的生活,他只怪母亲给他丢了脸,可他却没有想到母亲在怎样艰难地来维系着这个家。他又想到了童年那些灰暗的夜晚。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文化。母亲靠糊火柴盒维系不了自己和供养他上学。老莫是父亲的战友,如今老莫还是厂长。老莫走进了他们的生活。那时他不仅恨母亲更恨老莫,少年的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杀了老莫。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一切都理解了,母亲太平凡了,平凡得需要依傍着另外一个男人维系着这个家。母亲也太伟大了,生活的艰难使母亲一声不吭,忍辱负重。邻人的议论,儿子的不解,她都默默地忍受着。这么多年了,母亲曾求别人给他写过无数封信,那时的母亲多么希望能接到他的片言只字啊!母亲每到邮递员来胡同的时间,便出门张望着,她多么希望邮递员突然敲响自己家的门呀,可她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母亲一直等到灰白了头发,最后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
母亲住院是陈平和张芳在照料着,这一切他当时并不知道,她只收到了一封张芳的信,张芳在信中说:母亲住院了,希望他能回去一趟,信中没有落款,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是张芳的笔迹,他对她太熟悉了,也太了解了。就是自己在准备和庞巧妹结婚时,他也没有勇气写信告诉张芳,那时张芳仍被蒙在鼓里,仍在热情地一封又一封地给他写信,她在给他写的那些信里,仍提到要告诉他一个惊喜。可他还是和庞巧妹结婚了。
后来是李胜明委婉地把田壮结婚的事告诉了张芳。一切才宣告结束。张芳没有来部队找他哭闹,甚至连一封咒骂他的信也没有。仿佛张芳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声无息,那些日子,他的心一直在悬着,直到有一天,李胜明来告诉他,张芳和陈平结婚了,他的心才踏实些。
接到母亲住院的消息,他仍没有下定决心回去,他只给母亲寄了一些钱。他希望母亲的病能够好起来。
不久,他就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
母亲终于去了,母亲临去前也没有再看到他一眼。母亲在接到他的钱后,曾给他来过一封信,告诉他钱收到了。母亲还说:壮壮,妈多想看你一眼呐,我知道你恨妈,妈这辈子对不起你和你爸,妈没有别的念头了,妈只想看你一眼……
他接到这封信时,还是哭了。那时田心已经三岁了。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他似乎比以前更多地理解了父母的含意。那一阵子,他已经开始思索母亲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了。他接到信后,还是犹豫了,他不知自己该回去,还是不回去。正在犹豫间,他便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
母亲终于没能再看他一眼。他想起十几年前,当兵走的那一天,母亲躲在检票口铁栏杆外眼巴巴望着列车远去的身影,风吹起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的身影一点点地在缩小。
妈——他在心里试着喊了一声。
终于,他喊了一声:妈——
他接下来便扑在了母亲的遗体上,放声大哭起来。那时,他还没有彻底谅解母亲,他在哭母亲的亲情,母亲的悲凉……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母亲,可是已经晚了。对于他和庞巧妹离婚,他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他对不住母亲,对不住张芳。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很想见一见张芳,可他又没有去见张芳的勇气。他在荣军院门前徘徊着,荣军院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整个童年和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此时他却没有勇气走进去。高聋子死了,许多荣军院的老人都相继去了,此时的荣军院已显得有些冷清了,惟有吴疯子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渐渐西去的日头。物是人非,一切都变得离他遥远起来。他的眼前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他坐在高聋子叔叔的腿上,听高聋子大声地给他讲打仗的故事,老兵们坐在一周,有的在笑,有的在沉思或回忆往事……
想到这,他泪眼模糊了。
他终于看见了张芳,张芳匆匆地从荣军院里走出来,他忙躲在一旁。张芳还是以前的样子,她先是走过一条街,他随在后面,后来他看见张芳在胡同口的一家幼儿园门前停住了。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张芳的怀里,张芳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说:想妈妈了么?男孩说:想。
张芳便抱着孩子向前走去。
他终于没有勇气走过去。张芳渐渐地远去了,她不时地在和小男孩说着什么,那个男孩比田心大一些。他想,那就是张芳和陈平的儿子了。
后来,他又偷偷地来到荣军院门前,他希望再碰上张芳,哪怕就那么看上一眼也行,结果他再也没有看到。
那次回山镇,他想陈平和张芳一定知道自己回去了,陈平没有见他,他想,陈平一定是恨他的。
这次他终于在儿子田心面前,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也说不清,用这种方式和儿子说这些,是对张芳的忏悔还是想求得儿子的“理解”。
儿子大人似地说:爸,你去找那个阿姨吧。
他听了儿子的话想哭。
儿子终于不再理姥爷了。
以前他和庞巧妹没离婚时,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带着田心去庞师长家坐一坐,有时星期天在那里还要吃上一顿饭。但从他和庞巧妹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带田心去过。他并不想因和庞巧妹的关系而影响孩子和姥爷的亲近。他只恨自己,如果当初庞巧妹不是师长的女儿,他绝不会抛弃张芳而娶庞巧妹。这些年来这么平坦地走到今天,他不怀疑这是庞师长的影响在起作用。虽然,庞师长没有关照过什么,但仅靠他和庞师长这层关系已经足够了。他现在不去庞师长家,他是在有意疏远这层关系,也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平静一些。
庞师长每天早晨都要到班车前,来看一看自己的外孙,每天孩子们上学都要坐班车去市区上学。
田心不再理姥爷了,他躲着姥爷。
突然有一天,田心从庞师长的怀里挣扎出来说:你不是我的姥爷,你坏,我妈也坏。
田壮远远看到庞师长一脸尴尬。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上了班车。他似乎听见庞师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庞师长走了,他望着师长的背影,一下子觉得庞师长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