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规,部队每年都会发展两批党员,年初一批,老兵复员前一批,这已经形成了规律。关班长把希望寄托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批上。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他发自内心的声音:要入党,一定要入党。
这是他为自己立下的铮铮誓言,他每一次在心里鞭策自己时,都会想起父亲那张苍老的脸,父亲奔走在乡间土路上,父亲满嘴酒气趔趄地走着,他为了一家老小的口粮,已没有了脸面。
父亲说:三哥,去家喝两杯去。
父亲还说:他三叔,瞅不起我不是,喝两杯去。
父亲说:喝酒!
父亲还说:三哥,他三叔,我家的口粮,给点吧,要不该喝西北风了。
父亲说:一半就一半吧,夏天就少吃些,菜多,好对付。
父亲蹲在领回来的粮食面前,呜呜大哭,他一次次挥起手扇着自己的脸,他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关老师呀关老师,你无能啊,养活不起一家老小,你下贱哪,你还有啥脸面为人师表哇。
鲜血顺着父亲的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滴落在新鲜的粮食上面。父亲长久地呜咽着,直到父亲的酒醒了,他才擦干嘴角上的泪水,夹起课本,低着头走出家门,犯人似地向村小学走去,少倾,村小学里便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关班长一想到这,心里便充满了悲壮感,他想:自己要是入了党,回到乡里也算有头脸的人了,他当了足足五年兵。在村里又有谁当过五年兵呢?自己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了,在飞行师里当过班长。回村后,民兵连长自不必说,非自己莫属了。当上民兵连长,也算村支委的人了,村支书年龄也是一年大似一年,自己离当村支书的日子还会遥远吗?到那时,一辈子没有挺直过腰杆的父亲,也可以在村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儿子也是个有出息的后生。一家人的口粮自不用说,每年城里招工,部队招兵,弟弟妹妹们便会毫不费力地一个又一个走出小村,去外面见世面,长出息,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关头,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是指导员去团政治处开会带回来的。
指导员找到关班长说:到我宿舍来,我有话说。
关班长便随在指导员的背后,走进了指导员的房间。关班长对指导员的房间不仅不陌生,还有着一种亲近感,以前的日子里,指导员经常找他在房间里谈心,每次都谈得很彻底,也很投机。他以为,指导员这次仍要和他开展一次谈心活动。
他坐在指导员的床上,指导员坐在椅子上,进屋后,指导员许久没有说话。
关班长就看指导员窗台上自制的鱼缸里放着的两条金鱼,以前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院外的小水沟里给这两条金鱼捞鱼食,这两条金鱼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成长得腰肥体壮了。他又习惯地走过去,在一旁的鱼食盒里拿出鱼食扔在鱼缸里。
这时指导员就说话了,指导员哑着声音说:关班长,有这样一个情况。
关班长就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指导员,他的心脏快速地跳了几下,他预感到了什么。
指导员就说: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机关开了个会,传达了一份文件。文件上说,今年下半年党内的主要任务是整顿党纪、党风,入党的人都要重新考核登记,所以呢,文件上说,今年下半年的入党工作暂时就停止了。
关班长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口吃似地说:这……这是……真……的?
指导员就点点头。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果然很疼。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良久,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撞开指导员的门,向宿舍跑去。
那一天,很多兵们都看见关班长一边号啕着一边狂跑,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幸。一窝蜂似地尾随着关班长跑进宿舍。
关班长一头扑在自己的床上,他双手摇晃着床头,双层床在他剧烈的摇晃中,吱吱嘎嘎地响着。
关班长边哭边摇着床:天老爷呀,娘呀,爹呀……
兵们惊讶又肃穆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关班长。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兵以为关班长的母亲去世了,便上前劝慰道:关班长要节哀呀。
这时指导员来了,他冲那群围观的兵们说:出去吧,出去!
兵们就都出去了。
指导员坐在床头,抬起手一下下拍着关班长的背,似在安慰,又似在鼓励关班长放声大哭下去。
关班长就抓住了指导员的一只手,嚎着说:五年兵啊,我当了五年兵呢,我这命咋就这么不好哩。
指导员的眼睛也湿润了。指导员无话可说,只能用手一下下安慰着关班长。
这样坐了一会,关班长才抽抽噎噎地似乎要止住了这哭声。
指导员离开了。
指导员刚离开不久,兵们就看见关班长从床上爬起来,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找出挎包,背在身上,两眼红肿着,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宿舍。
晚饭以后,一身酒气的关班长才回来,他蹲在床边“哇哇”地大吐起来。
李胜明忙前忙后地为关班长收拾着这些秽物。
李胜明就说:这是何苦?
兵们都愣愣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关班长。
这期间,指导员来过一次,看了看关班长长醉不醒的样子,在床旁立了会,走了。
欧阳连长也来了一次,他嗅着满屋的酒气皱了皱眉头,然后就把田壮叫出屋外。他交待田壮:看着他点儿。
田壮很快地领悟了欧阳连长的意思,那就是不让关班长发生什么意外,人在想不开时,很容易就出现这种意外。
田壮夜晚的岗哨也被欧阳连长安排别人顶替了,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关班长的一举一动。其实关班长并没有别的反常举动,他躺在床上只是酣睡,似乎要把一辈子的觉都睡完了。关班长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在这三天中,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田壮和李胜明一次次把饭菜送到关班长的床头,又一次次端走。
指导员也数次来到关班长床前,他除了长吁短叹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不时地给关班长掖掖被角,其实天气很热,根本用不着掖被角,但指导员仍这么做了。
正在这个时候,部队里传来了一个消息。